衝動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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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裏的腥氣淡了些,卻多了層化不開的冷。八能踩著結霜的土地,已經跑了一年多。鞋底磨穿了三雙,身上的破棉襖爛得像漁網,隻有心口的龜甲,還牢牢貼著皮肉,硌得他時常在夜裏驚醒。
    他早忘了母親說的南方在哪。太陽升起的方向有時是東,有時被烏雲擋得辨不清;河流彎彎曲曲,有時往南流,有時突然拐個彎,像是在戲耍他這個迷路的孩子。有次他跟著一群難民走,走了半個月,才發現又繞回了上個月路過的破廟——梁上的屍體還掛在那兒,隻是瘦得隻剩層皮,風一吹,像個晃蕩的稻草人。
    “跑不動了。”這天夜裏,他蜷在草堆裏,看著天上碎成一片的月亮,突然對自己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帶著股連自己都驚訝的疲憊。
    往南走又能怎樣?哪裏不是一樣的斷牆,一樣的死人,一樣的日本人?他摸了摸懷裏藏著的半截刺刀,鏽跡已經爬上了刃口,像他心裏那些開始發僵的恨。
    “先回去。”一個念頭猛地冒出來,帶著股火燒火燎的勁,“回上海。”
    回那個有母親血的倉庫,回那個有弟弟哭喊聲的巷口,回那個有顧先生家玫瑰香的別墅。他要去找佐藤,找那個獨眼漢奸,找所有還在上海的日本人——娘的仇還沒報,那些血債,得先從最開始的地方討。
    這個念頭一出來,他渾身的血好像都活了。之前的迷茫像被風吹散的霧,心裏隻剩下一個清晰的方向:往北,回上海。
    他不再跟著任何人,也不再管太陽往哪落。餓了就扒拉幾口雪,渴了就嚼塊冰,夜裏靠著牆根睡,夢裏全是上海的街景——法租界的梧桐葉,碼頭的汽笛聲,還有娘在別墅院子裏澆花的樣子。
    路過一個小鎮時,他聽見茶館裏有人說上海的事:“日本兵在那邊抓得緊,說是在清剿一個小煞星……”他心裏一動,知道他們說的是自己,嘴角卻咧開個難看的笑。好啊,他們還記得他,那就好。
    他開始往上海的方向湊,專挑有日本兵的地方走。看見巡邏隊就遠遠跟著,聽他們說話,記他們的路線,像隻耐心的小狼,等著撲上去的機會。心口的龜甲又開始發燙,這次不是疼,是種熟悉的、帶著狠勁的暖,推著他往前走,一步比一步穩。
    他還是個孩子,會在路過賣糖人的攤前停下腳步,盯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糖人看半晌;會在聽見別的孩子叫“娘”時,突然紅了眼眶。可這些瞬間很快就過去了,被心裏那個“回上海報仇”的念頭蓋過去,像被大雪壓滅的火星。
    風往北吹,帶著黃浦江的潮氣。八能的腳步越來越快,瘦得像根柴的身子裏,藏著一股誰也說不清的勁。他不知道回上海會遇到什麽,不知道能不能報仇,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走到那裏。
    但他知道,必須回去。回到那個開始的地方,對著那些還在笑、還在耀武揚威的日本人,亮出他磨了一年多的牙——哪怕這顆牙早就鬆動,哪怕咬下去會崩碎自己,也得咬下去。
    因為那是娘倒下的地方,是弟弟最後哭叫的地方,是他心裏那團火,最該燒起來的地方。
    回到上海時,倉庫裏的血早就幹成了黑褐色,像塊醜陋的疤,烙在巷口的地上。距離娘倒下那天,已經過了一年零三個月。
    租界的鐵絲網往外擴了半條街,新刷的標語刺眼得很:“嚴懲黑幫暴徒,以儆效尤”。下麵畫著青麵獠牙的人影,手裏提著滴血的刀——明眼人都知道,那是日本人給倉庫的血案找的替罪羊。
    “就是那幫黑幫,殺了皇軍的人,連個幫傭的娘們都不放過。”巡邏的日本兵踢著路邊的石子,語氣輕佻得像在說件無關緊要的事。旁邊的漢奸跟著賠笑:“可不是嘛,太君英明,這才清剿了那幫雜碎,保了租界的安寧。”
    八能縮在垃圾桶後麵,指甲深深掐進凍硬的泥地裏。一年多了,他們不僅把娘的死栽贓給不相幹的黑幫,還借著“清剿”的名義,把附近幾條街的青壯年都抓了去,有的填了江,有的成了槍靶子。昨天他還看見,賣糖人的老王頭被日本兵拖走,就因為他兒子曾在碼頭扛過活,被安了個“黑幫眼線”的罪名。
    別墅換了主人,門口的哨兵換成了日本兵,腰裏的刺刀在太陽底下閃著冷光。夜裏從牆外翻過去,能聽見裏麵傳來猜拳聲,日本人在喝酒,笑聲浪得能掀翻屋頂。他們喝的酒,用的碗,踩的地板,哪一樣不是沾著中國人的血?
    心口的龜甲燙得厲害,比一年前在倉庫裏時更甚。他摸著那七片甲片,突然想笑——原來時間走了這麽久,恨一點沒淡,反而像窖裏的酒,越釀越烈,燒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疼。
    他不再是那個隻會掄石頭的孩子了。這一年多在外麵顛沛,他學會了聽風聲辨方向,學會了從死人堆裏找吃的,學會了把眼淚憋成汗。現在回到這起點,看著他們用謊言蓋著血債,用屠刀對著無辜,心裏那股勁突然沉了下來,像塊燒紅的鐵,淬了水,硬得能砸開骨頭。
    夜裏,他摸到日本兵的營房後牆,把早就備好的硫磺撒在柴火堆裏,又用偷來的火柴點燃了引線。火起來的時候,他蹲在遠處的屋頂上看,火光映紅了半邊天,裏麵傳來日本人的慘叫,像極了倉庫那天的槍聲。
    他知道,這隻是開始。娘的仇,被栽贓的黑幫的仇,那些枉死的人的仇,都得一點點算。時間過了一年多,可債還在那兒,像巷口那攤幹了的血,看著不起眼,踩上去,腳底還是黏糊糊的,帶著化不開的腥氣。
    風從黃浦江吹過來,帶著水汽和硝煙味。八能裹緊了身上的破棉襖,往更深的巷子裏鑽。路還長,仇要慢慢討,反正他有的是時間——用他們欠的血,熬他們的命。
    十歲的八能蹲在閣樓的陰影裏,聽著樓下日本兵的皮靴聲越來越近,指甲幾乎要嵌進磚縫裏。剛才在巷口,他差點忍不住衝上去,把手裏的短刀捅進那個踢打乞丐的日本兵肚子裏——那股瘋狂的恨像火一樣燒上來,幾乎要把他的理智燒成灰燼。
    就在這時,心口的龜甲突然傳來一陣清涼,七片甲片像是活了過來,順著血脈輕輕震顫。他猛地想起那些夜裏看熟的星象圖,想起爹筆記裏“息心定氣”四個字,下意識地跟著調整呼吸:吸氣時,想象龜甲的涼意順著喉嚨往下沉;呼氣時,把心裏的火氣一點點往外吐。
    幾息之間,那股要衝出去拚命的念頭竟慢慢退了。他看清了樓下的情形:三個日本兵,都帶著槍,巷口還有暗哨——剛才要是衝出去,隻會是送死。
    這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回到上海,龜甲就像個沉默的師傅,總在他快要被仇恨吞噬時拉他一把。有次他被漢奸堵在死胡同,眼看就要被抓住,龜甲突然發燙,順著心口往四肢蔓延,他本能地往左側撲,堪堪躲過身後劈來的木棍,反而借著慣性撞倒了兩個漢奸,從牆洞鑽了出去。
    他開始試著摸索龜甲的規律。夜裏躺在破廟裏,就對著星星打坐,讓呼吸跟著龜甲的震顫走,有時能一坐就是大半夜。漸漸地,他能感覺到龜甲傳來的細微信號:發涼時,預示著附近有危險;發燙時,往往是有機會下手;而那種平穩的溫熱,則像是在告訴他“穩住,等”。
    有次他計劃燒掉日本商會的倉庫,剛摸到後牆,龜甲突然劇烈地發涼,像揣了塊冰。他立刻停住,趴在牆頭觀察——原來裏麵加了崗,藏在暗處的機槍正對著他剛才要落腳的地方。他悄悄退回去,換了個時間,從通風口鑽進去,不僅燒了倉庫,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了一箱軍火,送給了真正在反抗的遊擊隊。
    遊擊隊的人都覺得這孩子邪門,說他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八能不說話,隻是摸了摸心口的龜甲。他知道,這不是什麽邪術,是爹留下的念想在護著他,是那些夜裏和星星的對話在指引他——讓他在瘋狂的仇恨裏,留著一絲清明;在必死的險境裏,找到一線生機。
    這天夜裏,他又在打坐,龜甲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震顫,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他猛地睜開眼,望向窗外——日本兵的卡車正往租界邊緣開,車燈劃破夜空,像是在搜捕什麽人。
    他摸出短刀,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衝動,隻剩下冷靜的狠。龜甲的信號告訴他,機會來了。他像隻貓一樣躥出閣樓,借著陰影跟了上去,腳步輕得像風,心裏卻比誰都清楚:該動手了。
    那七片龜甲在他心口微微發亮,像七顆小星星,照著他在這不見天日的亂世裏,一步一步,踩出屬於自己的複仇路。恨還在,瘋勁也還在,隻是多了份能駕馭這一切的清醒——這或許就是爹留下龜甲的用意:不光要活下去,還要帶著腦子,帶著骨氣,活得讓仇人膽寒。
    那天的陽光格外刺眼,把租界的石板路曬得發燙。八能縮在綢緞莊的門後,正盤算著怎麽把藏好的傳單塞進日本領事館的信箱,眼角突然瞥見兩個熟悉的身影。
    是佐藤,還有那個獨眼漢奸。
    佐藤穿著筆挺的軍裝,正指著街邊的攤販嗬斥,腰間的軍刀晃得人眼暈;獨眼漢奸跟在旁邊,點頭哈腰的樣子,比一年前更讓人作嘔。就是這兩個人,一個扣動了扳機,一個喊著“抓住那個小的”,把他的世界炸成了碎片。
    心口的龜甲瞬間涼得像塊冰,七片甲片急促地震顫,像是在拚命拉他往後退。八能知道危險,知道佐藤身邊跟著四個衛兵,知道自己手裏隻有一把磨尖的鐵條——可那兩個人的臉,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殺了他們!
    他像頭脫韁的野獸,猛地從門後衝出去,鐵條攥得手心發白。衛兵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撲到了佐藤麵前,鐵條帶著風聲刺向那人的喉嚨。
    “八嘎!”佐藤驚怒交加,猛地後退,鐵條劃破了他的臉頰,留下一道血痕。
    衛兵的槍舉了起來,獨眼漢奸尖叫著躲到衛兵身後:“是那個小雜種!殺了他!”
    龜甲燙得快要燒起來,八能本能地側身,躲開了正麵的子彈,卻聽見“砰”的一聲,右腿傳來一陣劇痛,像被燒紅的鐵棍狠狠刺穿。他踉蹌著倒地,鐵條脫手飛出,砸在佐藤的軍靴上。
    “抓住他!”佐藤捂著流血的臉,眼神狠得要吃人。
    八能看著逼近的衛兵,看著佐藤那張染血的臉,看著漢奸幸災樂禍的笑,心裏的恨像岩漿一樣翻湧。他拖著傷腿,用盡全力往旁邊的巷子爬,血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紅痕,疼得他眼前發黑,卻死死咬著牙不吭一聲。
    龜甲的震顫越來越弱,像是也耗盡了力氣。他知道,是自己的瘋狂壓過了龜甲的預警,這一槍,是他為衝動付出的代價。
    爬到巷尾時,他聽見衛兵的腳步聲遠了,才癱倒在垃圾堆旁。右腿的血止不住地流,褲腿和泥土粘在一起,稍微一動,就疼得渾身抽搐。他摸了摸傷口,能感覺到子彈嵌在骨頭裏,像塊永遠拔不掉的毒刺。
    天色暗下來時,他才掙紮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廢棄的倉庫挪。每走一步,腿骨像是要裂開,冷汗浸透了破棉襖。可他沒哭,隻是盯著地上的血痕,在心裏一遍遍地刻下佐藤和漢奸的臉。
    這一槍,疼得鑽心,也疼得清醒。他知道,光有恨不夠,光有蠻勁也不夠。龜甲能預警危險,卻擋不住他被仇恨衝昏的頭腦。
    後來,腿上的傷口愈合了,卻落下了終身的跛。陰雨天時,那處舊傷會像有蟲子在啃骨頭,疼得他整夜睡不著。可他從不後悔——那疼痛像個醒目的記號,時刻提醒他:要報仇,先得活著;要活著,就得記住這次的疼,記住在瘋狂裏留一絲清明。
    他依舊跛著腿在上海的巷子裏穿梭,隻是眼神裏多了份隱忍的狠。龜甲的預警他依舊聽,但心裏的火從未熄滅,隻是燒得更穩,更烈,像埋在灰燼下的炭火,等著燎原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