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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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洲裏住著三戶人家,都是世代在此紮根的西域原住民。老戶主叫阿吉,頭發像曬白的羊毛,臉上的皺紋裏嵌著風沙的痕跡,見薑八能背著個半大姑娘進來,隻是掀了掀眼皮,遞過一瓢渾濁的水“能喘氣的,就別閑著。”
這便是西域人最實在的接納。
薑八能把九妹安置在阿吉家的土坯房裏,自己跟著阿吉去湖裏撈魚。湖裏的魚滑得像油,阿吉卻有法子,用削尖的胡楊枝在水麵輕輕一點,魚就翻著白肚浮上來。“水是活的,你得順著它的性子來。”阿吉一邊把魚扔進竹筐,一邊嘟囔,“就像這沙子,你硬要跟它較勁,它能把你骨頭都磨碎。”
九妹緩過勁後,跟著阿吉的老伴古麗學紡線。古麗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撚起羊毛卻比蝴蝶還輕,線穗子在她膝頭轉著圈,慢慢鼓成個雪白的球。“看,”古麗把線穗子遞給九妹,“一根線站不住,擰成一股,就能織成網,擋得住風沙,也兜得住日子。”
九妹學得慢,手指總被紡錘磨出血泡,薑八能晚上就坐在她身邊,用針把泡挑破,再抹上阿吉家自釀的草藥膏。“別學了,我多幹點活就行。”他看著她發紅的指尖,心裏不是滋味。
九妹卻搖搖頭,把線穗子往他眼前湊了湊“你看,它長了。”那穗子確實比早上鼓了些,像顆發起來的麥粒,透著倔強的生氣。
日子就像湖裏的水,慢慢淌著,甜得不著痕跡。
薑八能跟著阿吉他們侍弄岸邊的菜園。這裏的菜長得奇怪,茄子是圓的,辣子是黃的,埋在沙裏的蘿卜要順著根須的方向挖,稍一用力就會斷。“萬物都有自己的向頭,”阿吉用鋤頭敲著土塊,“你看那胡楊,看著是直的,根在地下能盤三裏地,都是朝著水走的。人也一樣,別總想著往哪去,先看看腳下的土肯不肯留你。”
他聽著,手裏的活卻沒停。澆菜時,他學著阿吉的樣子,把水瓢斜著傾,讓水流順著壟溝慢慢滲,而不是一股腦潑下去——那樣會衝壞剛冒頭的苗。九妹就在旁邊摘野菜,她認得幾種能吃的綠芽,是以前在破廟裏餓極了,跟著野鼠學的。如今這些芽子在她手裏,洗幹淨了扔進鍋裏,竟能煮出清清爽爽的香。
傍晚收工,三家的女人會湊在阿吉家的土灶前做飯。古麗烙的饢帶著芝麻的香,另一家的媳婦會端來酸得人眯眼的酸奶,九妹就學著燒火,火舌舔著鍋底,把她的臉映得紅撲撲的。薑八能坐在門口磨刀,聽著屋裏的笑鬧聲,偶爾有聽不懂的西域話混著漢語飄出來,像摻了蜜糖的沙棗,糙裏帶著甜。
有回下了場雨,不大,卻把整個綠洲澆得冒了煙。九妹拉著薑八能跑到湖邊,看雨水砸在水麵上,濺起密密麻麻的銀點。遠處的沙丘被雨霧裹著,像化了的糖塊,連空氣裏都帶著濕土的腥氣。“哥,你看!”她指著湖岸,那些被他們踩硬的泥地上,竟鑽出了細碎的綠苔,毛茸茸的,像大地剛長出的絨毛。
“阿吉說,這叫無向而生。”薑八能想起老人白天的話,“不管有沒有人盼著它長,該冒頭的時候,就冒出來了。”
九妹沒說話,蹲下身,輕輕碰了碰綠苔。她的手指不再是以前那樣瘦弱,這陣子跟著幹活,長了層薄薄的繭,卻靈活了許多。薑八能看著她的側臉,夕陽穿過雨霧,在她耳尖鍍上一層金邊,忽然覺得,這幾年顛沛的路,或許就是為了走到此刻——看她在煙火裏長出血肉,像綠洲裏的植物一樣,紮下根來。
他們幫著阿吉家蓋新的羊圈,用胡楊木當梁,蘆葦編的席子當頂。薑八能力氣大,扛起粗木梁時,九妹就在底下墊石頭,兩人配合得越來越默契,不用說話,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要什麽。有次梁沒放穩,薑八能下意識想自己扛住,九妹卻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往旁邊拉“阿吉說,硬扛會斷的。”
梁最終穩穩落在牆頭上,兩人靠著木柱喘氣,額頭上的汗滴在滾燙的沙地上,瞬間就沒了影。“以前總覺得,力氣大就能護住你。”薑八能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現在才知道,有時候得順著來。”
九妹笑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就像紡線?”
“就像紡線。”他點頭。
夜裏,三家的男人會圍坐在火堆旁,阿吉彈著都塔爾,琴弦發出沙啞的顫音。另一家的年輕人講起山外的事,說東邊又在打仗,說黑袍子的人在沙漠裏抓過牧民。薑八能默默聽著,握緊了懷裏的龜甲,那甲片最近很安靜,不再發燙,像也認了這安穩的日子。
九妹靠在他肩頭,聽著聽不懂的歌謠,眼皮慢慢沉下去。她不再做噩夢,夜裏偶爾醒了,能聽見羊圈裏的咩咩聲,還有薑八能平穩的呼吸,心裏就踏實得很。
這天,古麗把九妹紡的線織成了塊小布,藍白相間,像湖水映著雲。“給丫頭做件坎肩吧。”古麗把布遞過來,眼裏的笑意像化開的黃油,“穿著暖和。”
九妹摸著布麵,突然紅了眼眶。她想起小時候總穿打補丁的衣服,薑八能跑遍全城給她買花布的那天,想起火場裏他後背的火光,想起荒漠裏他背著她一步步走。原來安穩不是天上掉的,是兩個人手挽手,在風沙裏掙出來的,是陌生人遞過來的一瓢水、一塊饢,慢慢焐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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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八能看著她,心裏也軟得像剛出爐的饢。他想起阿吉說的“萬象隨行”——你給日子什麽,日子就還你什麽。你種下種子,它就長;你對人好,人就對你好;你護著一個人,不知不覺間,她也長成了能護著你的模樣。
火堆劈啪作響,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土牆上,依偎著,像一棵長了兩個椏杈的胡楊。遠處的湖水泛著微光,沙丘沉默地臥著,仿佛在說別急著走,好日子,才剛開頭呢。
綠洲的夜是被星星泡亮的。太陽剛沉進沙丘背後,天就潑翻了裝星星的匣子,一顆一顆滾出來,密得能接住人的目光。九妹總愛搬個氈墊坐在湖邊,薑八能陪著她,兩人不說話,就看著星星在水裏晃,像撒了一把碎鑽。偶爾有流星劃過,九妹會飛快地閉上眼睛,睫毛在月光下抖得像蝴蝶翅膀。
“在許願?”薑八能問。
“嗯,”她睜開眼,眼裏盛著星光,“祝阿吉爺爺的羊多下崽,祝古麗奶奶的紡車轉得順,祝……這裏永遠沒人來搗亂。”
薑八能笑了,摸出懷裏的龜甲。夜裏的甲片不燙了,卻泛著和星星一樣的冷光。他忽然覺得,或許龜甲要找的秘密,根本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就是眼前這樣——星星亮,湖水靜,身邊的人笑得安穩。
每天清晨,阿吉家的兒媳婦帕提古麗會提著銅壺來送駝奶。她是個高挑的西域姑娘,辮子上纏著紅綢帶,走路時像棵臨風的白楊樹。駝奶是剛擠的,還帶著點溫度,上麵浮著層奶皮,帕提古麗總在裏麵撒一小撮鹽,說這樣喝著不腥。
“薑大哥,九妹,快喝。”她把碗遞過來,聲音像泉水叮咚,“今天要去摘葡萄,你們也來嚐嚐,今年的葡萄甜得能粘住牙。”
九妹捧著碗,小口小口地抿。駝奶醇厚得像融化的玉,帶著點淡淡的奶香,鹽粒在舌尖化開,竟襯得那甜更清透。帕提古麗看著她喝,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又從圍裙裏摸出塊奶疙瘩,塞給九妹“這個當零嘴,餓了就啃。”
綠洲深處藏著片葡萄園,葡萄藤爬在胡楊木搭的架子上,一串串垂下來,紫的像瑪瑙,綠的像翡翠。帕提古麗教他們摘葡萄,手指捏住果柄輕輕一擰,整串就下來了,不能用扯的,會傷了藤。“這藤啊,跟人一樣,”她邊摘邊說,“你對它溫柔,它明年才肯多結果。”
薑八能摘了顆紫葡萄塞進嘴裏,汁水一爆,甜得人舌尖發麻,順著喉嚨往下淌,連心裏都甜絲絲的。九妹也學著他的樣子,剛咬了一口,就被甜得眯起眼,帕提古麗看了,笑得直不起腰“慢點吃,管夠!”
不遠處的沙地上,堆著剛摘的哈密瓜,圓滾滾的像小枕頭。阿吉用彎刀一切,“哢嚓”一聲,瓜瓤黃得發亮,蜜水順著刀縫往下滴。九妹捧了塊在手心裏,瓜肉軟得像奶油,甜得比糖還純粹,連籽都帶著股清香。
“這地方偏,風沙大,可太陽毒,雨水也實在,”阿吉坐在瓜堆旁,啃著瓜說,“所以長出來的東西,都憋著股勁兒甜。人也一樣,見不著多少外人,心就實,對你好,是真心好。”
確實是這樣。他們幫著喂羊,帕提古麗的丈夫就偷偷在他們包裏塞烤羊肉;九妹幫古麗搓羊毛,古麗就把攢了好久的葡萄幹裝了滿滿一袋給她。這裏的人從不說客套話,對你好就直接往你手裏塞東西,往你碗裏添飯,像對待自家人一樣自然。
有天晚上,三家湊在一起做抓飯。帕提古麗掌勺,羊油在鍋裏燒得冒煙,倒進胡蘿卜和洋蔥,炒出甜甜的香,再拌上大米和羊肉,燜在火上。揭開鍋蓋的瞬間,熱氣裹著香氣撲出來,能把人的魂都勾走。
大家圍坐在氈子上,用手抓著飯吃,帕提古麗總往九妹碗裏添羊肉,說“丫頭長身體,多吃點。”九妹不好意思,往薑八能碗裏撥,薑八能又塞回她嘴裏,惹得大家都笑。
酒是自釀的果酒,酸甜的,後勁卻足。阿吉喝多了,就唱起古老的歌謠,帕提古麗跟著和,歌聲在夜裏飄得很遠,卻穿不透周圍的沙丘——這裏太偏了,偏得像被世界遺忘了,隻有風知道路,卻懶得告訴外人。
“以前也有迷路的商隊來過,”帕提古麗說,“走了半個月才找到這兒,喝了我們的水,吃了我們的瓜,走的時候留了些絲綢和茶葉。他們說外麵很亂,可我們這兒,除了風沙,啥都沒有。”
九妹靠在薑八能肩上,聽著遠處的風聲,手裏攥著顆沒吃完的葡萄。她覺得這裏像個夢,甜得讓人不敢醒。白天摘葡萄時,帕提古拉教她唱西域的歌,她學得慢,調子總跑,帕提古拉就捏著她的手,教她打節拍,陽光透過葡萄葉落在兩人手上,暖烘烘的。
薑八能看著九妹的笑臉,突然不想走了。龜甲的秘密,黑袍人的追殺,外麵的戰火,好像都被這綠洲的甜和暖融化了。他想在這裏幫阿吉喂羊,幫著摘葡萄,看著九妹穿著帕提古麗織的坎肩,一天天長大,像這裏的葡萄藤一樣,穩穩當當地紮根。
夜裏的星星還是那麽亮,亮得能照見人心裏的念想。薑八能把九妹摟得緊了些,她已經睡著了,嘴角還沾著點哈密瓜的甜汁。他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碰了一下,像對她說,又像對自己說“就在這兒,多待一陣子吧。”
風從湖麵吹過,帶著水汽和葡萄的香,溫柔得像帕提古麗的歌聲。遠處的沙丘沉默地守著,仿佛在應和他的話留下來,沒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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