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著人走下去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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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頭村的大槐樹下,突然豎起了個土高爐,黑黢黢的煙筒直衝天,把好好的藍天白雲染得灰蒙蒙的。隊裏敲著銅鑼喊“大煉鋼鐵!家家戶戶都得把鐵器交出來!”
薑八能拿著把磨得鋥亮的鐮刀,心裏直犯嘀咕。這把刀是他用天山的廢鐵打的,跟著他劈過柴、割過草,連守田都知道“爹的鐮刀最快”。可王幹事紅著眼圈動員“為了趕英超美!別說一把刀,就是家裏的鐵鍋,也得獻出來!”
九妹把家裏的鐵勺、鐵鏟都找了出來,最後看了眼灶台上那口用了五年的鐵鍋,咬咬牙也抱了起來。“交吧,”她對薑八能說,“隊裏說了,煉出鋼來,日子就好過了。”
安安剛學會開拖拉機,這會兒卻被派去砸礦石,滿手都是血泡。守田和盼溪也不上學了,跟著村裏的孩子撿廢鐵,哪怕是顆生鏽的鐵釘,都當寶貝似的交到高爐邊。
土高爐裏的火晝夜不熄,燒的卻是好端端的木材——連村口那棵幾百年的老槐樹,都被鋸了燒火。薑八能看著樹樁子,心裏疼得慌,那樹下曾是孩子們乘涼的地方,是張大媽講古的地方,如今隻剩下個光禿禿的坑。
更荒唐的是地裏的事。隊裏逼著大家深耕,說“耕得越深,產量越高”,結果把底下的生土翻上來,好好的莊稼長得蔫蔫的。有人還在田裏插牌子,寫著“畝產萬斤糧”,旁邊擺著幾個用繩子捆在一起的大蘿卜,號稱“一個蘿卜千斤重,一頭毛驢拉不動”。
薑八能蹲在田埂上,看著那蘿卜哭笑不得。他種了這麽多年地,還不知道蘿卜能長那麽大?可王幹事拍著他的肩說“老薑,這是敢想敢幹!咱貧農就得有這氣魄!”
他隻能跟著喊口號“對!敢想敢幹!”喊完了,回頭看見九妹背著半簍野菜回來,籃子裏稀稀拉拉幾根苦苣,心裏像被針紮似的。
鐵鍋交了,隻能用瓦罐煮東西,煮出來的粥清湯寡水,能照見人影。三個小的餓得直哭,念禾抱著九妹的腿喊“娘,我要吃紅薯”,九妹隻能把懷裏最後一塊幹硬的窩頭掰給她,自己咽了口唾沫。
安安偷偷在山裏套了隻野兔,燒熟了帶回家,一家人躲在屋裏分著吃。薑八能咬著肉,卻嚐不出香味,隻聽見窗外傳來口號聲“鼓足幹勁,力爭上遊!”
“這肉真甜。”九妹把兔腿塞給守田,自己啃著骨頭,臉上帶著笑,“比在天山吃的野果甜多了。”
薑八能看著她眼裏的紅血絲,知道她是怕孩子們慌。他也跟著笑“是啊,等煉出鋼,咱就有新鐵鍋了,到時候煮紅薯粥,稠得能插住筷子。”
隊裏的食堂開了沒仨月,就斷了糧。以前分的糧食不夠吃,大家隻能挖野菜、啃樹皮。張大媽的老伴餓暈在田埂上,薑八能背著他往家跑,心裏堵得喘不過氣——明明地裏長著莊稼,怎麽就餓肚子了?
有天夜裏,盼溪發起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嘴裏喊著“娘,我冷”。九妹把家裏唯一的棉被裹在女兒身上,急得直掉淚。薑八能揣著幾塊碎銀,摸黑往鎮上跑,想給孩子抓副藥。
鎮上的藥鋪關著門,敲了半天,才有個老頭探出頭“沒藥了!藥材都拿去煉鋼了!”
薑八能站在空蕩蕩的街上,看著遠處高爐的火光,突然覺得那光刺眼得很。他回到家,把安安偷偷藏的半塊紅糖化了水,一點點喂給盼溪,又用自己的體溫焐著女兒,一夜沒合眼。
天亮時,盼溪的燒退了,薑八能卻累得直不起腰。九妹給他端來一碗野菜湯,湯裏飄著幾粒米“喝了吧,有力氣才好幹活。”
他接過碗,喝了一口,野菜的苦澀裏,竟品出點甜來。不是湯甜,是九妹的手溫,是孩子們勻給他的那幾粒米,是安安偷偷往他兜裏塞的野棗——再苦的日子,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就總能咂摸出點甜來。
土高爐最後沒煉出多少鋼,隻堆了些黑黢黢的鐵疙瘩,被扔在村口當廢料。可那幾年的苦,卻刻在了溪頭村人的記憶裏。薑八能還是天天去田裏幹活,隻是不再喊口號,隻悶頭把地裏的土重新翻好,把那些荒唐的牌子拔了,種上實實在在的莊稼。
九妹還是縫縫補補,把孩子們的舊衣服改了又改,卻總在灶台上留個小瓦罐,偷偷給孩子們藏點炒豆子。安安開著拖拉機去拉礦石,回來時總不忘在車鬥裏藏幾把野菜,說是“路上順手挖的”。
有次守田問“爹,為啥日子這麽苦,你還總樂嗬?”
薑八能指著地裏剛冒頭的麥苗,獨眼亮得很“你看這苗,不管去年多旱,開春了照樣長。日子也一樣,苦日子總會過去,隻要咱肯等,肯幹,總有甜的時候。”
風拂過田埂,吹起他粗布褂子的邊角。遠處的高爐還在冒煙,可地裏的麥苗已經悄悄泛綠,像在說荒唐總會過去,日子總要往前過。而那些藏在苦澀裏的甜,才是撐著人走下去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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