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幽州風至,故園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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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幽州方向的驛馬抵達京城,揚起的塵土裹著深秋的涼意,落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
    秦朗剛在戶部核完青州藩王支庶的俸祿名冊,李猛便匆匆進來:“公子,陳珩到了,住在城外的驛館,帶了兩車‘土產’,看著倒像是些玉器。”
    秦朗放下筆,指尖在“陳珩”的名字上頓了頓。名冊旁新添了行小字,是三皇子府送來的密報:“幽王嫡子陳靖已遣死士隨行,名為護衛,實為監視。”
    “備車,去琉璃廠。”
    秦朗將那串西域寶石揣進袖中——是三皇子特意讓人從內庫調的,鴿血紅的瑪瑙嵌在鎏金底座上,在日光下泛著沉甸甸的光。
    琉璃廠此刻正熱鬧,西域來的胡商支著錦帳,帳前擺著各色琉璃盞、玉如意,穿綾羅的公子哥圍著挑揀,銅錢碰撞的脆響混著胡姬的琵琶聲,倒比戶部衙門外的石板路多了幾分活氣。
    秦朗剛停穩馬車,就見個穿寶藍錦袍的青年站在帳前,手指正捏著塊羊脂玉,指腹反複摩挲玉上的雲紋,眼神裏的貪戀藏不住。
    “陳公子?”秦朗走上前。
    青年回頭,眉峰微挑,眼尾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笑,正是陳珩。他上下掃了眼秦朗的藍布衫,語氣裏帶點輕慢:“這位是?”
    “戶部主事秦朗。”
    秦朗沒提推恩令,隻指了指他手裏的羊脂玉,“這塊玉水頭雖好,卻不如帳裏那串瑪瑙——西域於闐產的,紅得像鴿血,配公子的錦袍正好。”
    陳珩挑眉,跟著他進了錦帳。秦朗從袖中取出那串瑪瑙,剛遞過去,就見陳珩的瞳孔縮了縮,指尖搭上瑪瑙時微微發顫——不是因為貴重,是認出了底座的刻痕:那是內庫特有的“宸”字小印。
    “秦主事倒是大方。”
    陳珩捏著瑪瑙串,聲音壓低了些,“這禮,我敢收嗎?”
    “為何不敢?”
    秦朗聲音如常,目光卻掃過帳外——兩個穿灰布短打的漢子正靠著廊柱,手按在腰間,靴底沾著的泥裏混著幽州特有的沙礫。“陛下說,幽州的玉好,卻總藏在山裏。不如讓懂玉的人帶出來,讓天下人都瞧瞧。”
    陳珩指尖一頓,忽然笑了,將瑪瑙串揣進懷裏:“秦主事這話,倒比我那嫡兄中聽。他總說我‘玩物喪誌’,可他自己呢?把幽州的鹽引攥得死緊,連我想開個玉器鋪,都被他罵‘私通中樞’。”
    這話裏已有怨氣,秦朗順勢道:“青州鹽場的管事,是我故人。若陳公子有意,我可托他給你留個鋪麵,用中樞的路引,不必經幽州報備。”
    陳珩端起胡商遞來的葡萄釀,酒液沾濕唇角:“秦主事就不怕我回頭告訴嫡兄?”
    “公子若想告訴,方才就不會收這瑪瑙了。”
    秦朗迎上他的目光,“幽王七子,公子排行第二,卻隻領個閑差。可若有中樞的俸祿,有青州的鹽鋪,往後在幽州,是誰看誰的臉色?”
    帳外的琵琶聲忽然停了,那兩個灰衣漢子朝帳內望了眼。
    陳珩順著秦朗的目光瞥過去,喉結動了動:“秦主事就不怕……我是來當誘餌的?”
    “誘餌也得有上鉤的心思。”
    秦朗拿起塊青玉,在手裏轉著,“公子私開礦場時,不就盼著能自己說了算?”
    陳珩猛地抬頭,眼裏閃過驚色——這事他隻跟母親提過,連貼身小廝都不知道。
    秦朗卻像沒看見,隻慢悠悠道:“陛下說,太祖當年給燕州土司的兒子封官,有人說‘養虎為患’,太祖卻說‘虎在籠中,不如引其入圈’。”
    話音剛落,帳外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跟著是李猛的喝問。
    秦朗起身掀簾,見那兩個灰衣漢子已倒在地上,後心插著短箭,箭羽是黑色的——不是幽州死士常用的狼牙箭,倒像是三皇子府護衛的樣式。
    “看來有人不想讓公子聽下去。”
    秦朗回頭,見陳珩臉色發白,卻捏緊了懷裏的瑪瑙串。
    “我……我先回驛館。”陳珩匆匆作揖,腳步有些亂,卻沒忘了帶走桌上那塊羊脂玉。
    秦朗望著他的背影,李猛走近道:“是三皇子的人動的手,說這兩個死士昨晚就想對陳珩下殺手,怕他真跟咱們合作。”
    “不是怕他合作,是逼他合作。”
    秦朗摩挲著手裏的青玉,“陳珩現在回去,定會被陳靖盤問。他若不說實話,陳瑾疑他;若說了,陳靖更容不下他。左右都是死路,唯有靠朝廷,才能活。”
    回戶部的路上,秦朗讓車夫繞去鎮西侯府。
    剛進角門,就見秦雲璐抱著個錦盒快步走來,鬢邊沾了點麵粉,倒像是剛從廚房出來。見了秦朗,唇角先彎起來:“二哥,娘讓我給你送點心,是你小時候總搶著吃的桂花糕。”
    錦盒裏的糕點還熱著,秦朗拿起一塊,甜香漫開時,倒想起幼時兩人搶最後一塊糕,滾在老槐樹下的光景。
    秦雲璐湊近一步,聲音壓得低,卻帶著同輩人的熟稔:“我聽府裏的人說,你在戶部當差了?往後能常回府裏坐坐麽?”
    “自然。”
    秦朗指尖碰了碰她鬢邊的麵粉,“等忙過這陣,帶你去翠雲樓聽曲子。”
    秦雲璐眼睛亮了亮,隨即又輕哼一聲:“娘說那地方魚龍混雜,不過——”她話鋒一轉,眉眼帶笑,“你既說了,我便信你有分寸。”
    秦朗失笑,剛要開口,就見張玲從西跨院走出來,手裏拿著件縫了一半的棉袍:“天涼得快,給你添層絨裏子。”
    她目光落在秦朗的藍布衫袖口,那磨出的毛邊在兒子身上格外顯眼,眼圈微紅,“讓雲璐明日給你送件新的,別叫人瞧著寒酸。”
    “娘做的最合身。”
    秦朗接過棉袍,指尖觸到裏麵的絨絮,軟得像幼時兩人擠在一張榻上,母親蓋在他們身上的舊棉被。
    回到國子監時,月已上中天。
    張龍遞來張字條,是沈如煙讓人送來的,上麵畫著隻狼,狼爪下踩著塊玉——顯然是說陳珩身邊還有幽州的眼線,且與玉器脫不開幹係。
    秦朗將字條燒了,灰燼飄落在《藩王支庶名冊》上。他翻開新的一頁,寫下“擬請陛下下旨,凡藩王支庶願入中樞為官者,其家眷可遷居京城,由宗人府撥宅”。
    這是比鹽鋪、玉器鋪更重的餌——用家眷牽住他們的根,讓那些在藩鎮邊緣搖擺的人,再無回頭的餘地。
    窗外的槐樹葉落了幾片,打在窗紙上沙沙響。秦朗想起陳珩在琉璃廠捏緊瑪瑙串的樣子,想起母親縫棉袍時專注的側臉,忽然明白推恩令的真正厲害處:它不止是分藩鎮的權,更是把那些被權力邊緣化的人,重新拉回“人”的位置——讓他們有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護自己想護的人。
    就像他自己,從國子監的學生,再到戶部主事,不也是被這樣一步步“拉”進了更廣闊的天地裏?
    三日後,陳珩遞了折子給宗人府,說願留京任職,懇請陛下恩準其母遷居京城。折子送到禦前時,皇帝正和蘇宰相看秦朗擬的《支庶遷居章程》,陳清然在“撥宅”二字旁畫了個圈:“就按秦朗說的,給陳珩母親在城南撥個三進的院子,總要比幽王在幽州給的體麵些。”
    蘇宰相笑道:“這一下,幽州的其他支庶該坐不住了。”
    “坐不住才好。”
    陳清然望著窗外,“讓他們瞧瞧,跟著朝廷,比跟著藩王強。”
    消息傳到幽州時,幽王正在獵場圍獵。聽了嫡子陳靖的回報,他一箭射偏了獐子,箭矢釘在樹上,箭羽簌簌發抖:“一個戶部主事,竟能撬動我陳家的人?”
    陳靖躬身:“父親息怒,兒這就派人去京城……”
    “不必。”
    幽王打斷他,眼神陰鷙,“秦朗想釣魚,我便給他送幾條‘大魚’。”
    ………
    京城的風,忽然就緊了。秦朗在戶部整理新到的名冊,見幽州幽王的老三、老五都在列,名字旁標著“善騎射”“掌幽州半數親兵”。他指尖劃過紙麵,忽然想起沈如煙字條上的狼——這回來的,怕是比陳珩更難對付的角色。
    但他並不慌,隻在名冊末尾添了行字:“備西域良駒三匹,賞幽州來使。”
    暮色漫進戶部時,秦朗拿起母親縫的棉袍,往鎮西侯府去。西跨院的燈亮著,秦雲璐正坐在廊下繡帕子,見他來,立刻放下針線起身:“娘燉了雞湯,說你這幾日定是累著了。”
    秦朗的心忽然被填得滿滿的。他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知道幽州的風雨正往京城趕,但隻要這屋裏的燈亮著,隻要母親的棉袍還暖著,他就敢一步步走下去——就像那塊蓮花石,經得住水磨,心裏總有花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