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十裏坡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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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裏坡的風雪裹著冰碴子抽在臉上,像小刀子割肉。
    秦朗勒住馬韁時,玄色鬥篷下擺已凍成硬殼,坐騎不安地刨著蹄子,鼻孔裏噴出的白氣瞬間被風雪撕碎。密林中竄出的黑影越來越近,腰間狼頭令牌在雪光下泛著青黑,獠牙紋路猙獰——與之前他在揚州陳靖身邊見過的狼頭軍令牌,分毫不差。
    “秦主事倒是膽肥!”為首漢子摘下麵罩,左臉一道刀疤從眉骨裂到下頜,是幽王五子陳烈的親衛統領,嗓門粗得像破鑼,“王爺說了,你扒的那些賬,夠填九座邊城的護城河——還是帶著骨頭填!”
    秦朗翻身下馬,軟劍出鞘的瞬間,劍身在雪地裏映出一道冷弧。
    這“幽州餓狼”豢養八萬狼頭軍,一邊拿朝廷“禦西梁”的糧餉,一邊把幽州鐵礦砂偷偷運過邊境,換西梁的戰馬良種。而秦朗袖中那卷《推恩令》草稿,正是要從這頭餓狼的髒腑裏,撕開一道裂帛般的口子。
    纏鬥間,秦朗故意往西側密林退。雪地上那串馬蹄印他認得——是陳珩的人。
    “陳珩那叛徒!”陳烈的親衛見三名同伴咽喉插箭,倒在雪地裏抽搐,紅著眼撲上來。
    秦朗旋身避過彎刀,軟劍如靈蛇竄出,挑飛對方兵器:“幽王給西梁王庭的密信,陳珩已送到京中——‘願獻三座邊城為引,共分燕雲’,這話你要不要聽全?”
    親衛臉色驟變,轉身想逃,被秦朗一腳踹在膝彎,“哢嚓”一聲脆響。雪地裏的血腥味混著鐵鏽氣漫開來,秦朗踩著他的背,劍尖挑起那枚狼頭令牌:“回去告訴陳烈,推恩令若成,幽王九城他能分兩座——總比跟著他老子當反賊,最後腦袋掛城門上強。”
    親衛嗬嗬地吐著血沫,瘋了似的要咬他的靴底。遠處傳來更密的馬蹄聲,秦朗知道是陳珩的人到了,翻身上馬時,瞥見雪地裏散落的密信碎片,墨跡被血浸得發暗,卻仍能看清“西梁鐵騎已備,隻待幽州信號”。
    進了京城,秦朗直奔相府。蘇相正對著《九州輿圖》出神,燭火在圖上投下晃動的影,幽州被朱砂圈了三道,像塊生疼的疤。西梁、北魏、南越、蒼梧國的疆域用墨線勾著,活像四隻蹲在大陳疆土外的餓獸,獠牙都快戳進中原腹地。
    “幽王昨夜屠了契丹阿古拉部,”蘇相指著輿圖上的幽州邊城,指尖在那處點出個深窩,“三百多口,連吃奶的娃都沒留。西梁使者卻在城樓上喝慶功酒,說‘這才是大陳王爺該有的樣子’。”
    秦朗將密信碎片拚在案上,紙邊被血浸得發卷:“他拿朝廷的糧餉養私兵,拿幽州的鐵礦換西梁的戰馬,這已不是割據——是通敵。”
    “四大藩王,哪個不是如此?”
    蘇相苦笑,指尖滑過涼州,“鎮北王陳崇嶽號稱‘鐵浮屠’,卻給北魏送西域鐵器,換他們的汗血馬;青州鎮南王陳昊的淩波水師,明著防南越,暗裏幫蒼梧國運軍械,連樓船都租給人家練水戰。”
    他頓了頓,聲音沉下去,“朝廷禁軍三萬,不及鎮南王私兵三成;國庫歲入三億兩,四藩截留的就占兩億七——這龍椅,早成了藩王們眼裏的擺設。”
    秦朗展開《推恩令》草稿,燭火在字跡上跳動,像躍動的星火:“幽王七子,陳珩、陳玨早對他恨之入骨。陳珩願作內應,陳玨在青州經商時被幽王搶過貨船,若許他們分襲幽州東部三城,狼頭軍必亂。隻要幽州破了,西梁沒了內應,其餘三藩自會掂量。”
    話音剛落,內侍省的人踩著雪進來,通傳的聲音帶著寒氣:“陛下召秦主事即刻進宮。”
    禦書房的燭火燃到深夜,燈花爆了又爆。
    皇帝陳清然摩挲著太祖禦筆“守土”二字,指節因用力泛白,案上堆著的奏折,十本裏有八本是藩王“請餉”“報捷”的,字裏行間都是驕縱。
    “三年前,戶部尚書說要丈量天下田畝,”陳清然的聲音像被雪凍過,發啞,“幽王直接派狼頭軍屠了三個丈量隊,把監官的腦袋掛在幽州城門上,掛了三個月。從此朝堂上,連‘削藩’兩個字都成了忌諱。”
    “推恩令不是削藩,是‘恩賞’。”秦朗指著草稿上的朱批,“許幽王七子分襲九城,陳珩得三城,陳玨得兩城,剩下的四子各分一城。他們為搶封地,自會鬥得頭破血流——狼頭軍分屬七子麾下,到時候不是幽王調得動的。”
    陳清然抬眼,眸子裏閃過銳光,像寒夜裏突然亮起的星:“你要的,是讓幽王的‘狼頭’先咬起自己人?”
    “不止幽王。”
    秦朗躬身,袍角掃過地麵的炭火灰,“鎮南王五子爭嫡,鎮北王三孫各有黨羽,燕王七子更是恨不得把燕州拆成七塊——推恩令一行,四大藩王的封地會像摔在地上的瓷瓶,碎成一地,再難拚湊成能威脅朝廷的拳頭。到那時,西梁、北魏想借藩王之手入寇,便沒了門路。”
    陳清然拿起草稿,朱筆在“推恩令”三字上重重一點,墨跡透了紙背:“明日早朝,你隨朕一同奏請。”
    秦朗退出禦書房時,雪已停了,月光在宮牆上鋪了層銀霜。相府蘭心院的燈還亮著,蘇瑾雪披著月白鬥篷立在廊下,手裏捧著盞熱茶,見他來,指尖在茶盞上蜷了蜷,像是怕燙著他。
    “父親說,鎮南王的水師昨夜在江州江麵沉了艘糧船,”她遞過茶盞,熱氣模糊了她的睫毛,“報上來說是‘遇南越海盜’,可那片水域根本不是海盜敢去的。”
    秦朗接過茶,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手,像碰著塊溫玉。茶盞裏的熱氣撲在臉上,暖得他喉頭發緊:“他們怕了。”
    “那就讓他們跳出來。”蘇瑾雪望著皇城方向的燈火,聲音輕卻堅定,“藏在暗處的毒蛇,咬人的時候才最疼。”
    秦朗摸出懷中半片瓊花書簽,月光下,玉質溫潤得像凝脂。蘇瑾雪也掏出自己那半,兩片玉在掌心拚合,脈絡相連,活像朵剛從雪地裏探出頭的瓊花。
    “望雪亭的梅花開了,”她指尖在合璧的玉上輕輕劃著,“等你退朝。”
    秦朗點頭,轉身踏入夜色。靴底踩過積雪的聲音,在寂靜裏格外清透——像在為明日的驚雷,悄悄數著時辰。他知道,推恩令一旦出口,便是與四大藩王、與環伺的西梁北魏正麵宣戰。可九座邊城的血、藩王割據的痛、還有掌心這朵合璧的瓊花,都在催著他往前走。
    總要有人先蹚進這潭渾水,哪怕腳下是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