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青柳雪,渾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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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風口的雪粒跟碎冰碴子似的,打在臉上又冷又疼,秦朗勒住馬時,青柳鎮的吊橋正被狼頭軍用碗口粗的鐵鏈鎖著。鐵鏈在風雪裏晃悠,碰撞聲沉悶得像敲在人心上,橋那頭懸著兩盞燈籠,火光被風撕得支離破碎,在雪幕裏晃成了鬼火。
    陳珩往他掌心塞了塊暖玉,玉溫透過薄繭滲進來,他壓低聲音:“馬漢和老周該已經進鎮了,按約定在‘迎客來’後院等。”
    話音剛落,橋那頭就炸了鍋。馬漢穿件洗得發白的短打,左臂纏著圈髒兮兮的布條,血漬從布裏洇出來,紅得刺眼。他正用刀鞘格開狼頭軍的彎刀,刀鞘撞在彎刀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說了是來販皮毛的,你們翻了三遍行囊,連裹皮毛的油紙都扯開了,還不夠?”
    他身後的老周佝僂著背,像棵被風雪壓彎的枯樹,手裏攥著個油布包,指節都泛了白。棉袍下擺沾著泥雪,顯然是一路蹚過來的。見馬漢動了手,趕緊拽他胳膊,聲音帶著怯意:“算了算了,軍爺要搜便搜,咱們是小本生意,不是怕事的人……”
    秦朗在暗處對陳珩點了點頭。陳珩摸出塊黑檀腰牌,上麵刻著個“玨”字——那是先前從陳玨親衛身上繳的,朝著橋那頭揚了揚,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讓狼頭軍聽見:“陳玨公子的人,也敢攔?”
    狼頭軍看清腰牌上的字,方才還橫眉立目的臉頓時垮下來,領頭的啐了口唾沫,卻不敢再硬氣,揮揮手罵罵咧咧地放行:“滾吧滾吧,別在這兒礙眼!”
    馬漢經過吊橋時,眼角飛快掃過秦朗藏身的雪堆,喉結幾不可察地動了動——那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意味著有急報。
    “迎客來”後院的柴房裏,冷風從牆縫鑽進來,卷著雪沫子打在草垛上。
    馬漢剛解下腰間纏著的軟劍,劍鞘上還沾著雪,就對進門的秦朗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公子,屬下按您的吩咐,和老周先查黑石山的礦脈記錄,在陳默舊宅左近摸到了線索。”
    老周這時才直起腰,先前佝僂的背仿佛一下子舒展開,從油布包裏掏出張泛黃的紙,紙邊都脆了,遞到陳珩手裏:“公子,這是在陳默書房牆縫裏摳出來的。上麵記著每月初三有西梁人進礦洞,還標了個地點——東南隅老槐樹。”
    陳珩展開紙,指尖在“老槐樹”三個字上重重一點,眉頭擰起來:“是幽王老六陳瑾的地盤。那棵老槐樹挨著他的糧倉,常年有二十個親兵守著,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緊得很。”
    馬漢接著道:“屬下昨夜想去探探,剛摸到樹跟前,就撞上巡邏的狼頭軍。他們嘴裏罵著‘陳默那死鬼藏的東西到底在哪’,屬下猜,他們也在找什麽要緊物件,八成跟這紙有關。”
    秦朗的目光落在老周遞來的紙角,借著油燈昏黃的光,看清上麵有個模糊的刻痕,像半朵被揉過的瓊花。他摸出懷中蘇瑾雪送的書簽,玉質溫潤,上麵的瓊花剛好缺了一角——那刻痕竟能對上大半,嚴絲合縫。
    “陳默當年是蘇相安插在幽州的眼線。”秦朗指尖撚著紙角,湊近油燈,紙頁上的墨跡在光裏微微發顫,“這紙上的記號,怕是跟他藏的礦脈賬冊有關。”
    正說著,柴房的窗紙“嘩啦”一聲被風卷破個洞,一片雪花打著旋飄進來,落在油燈裏,“滋”地滅了。
    老周突然按住腰間的短刀,聲音壓得像蚊子哼:“公子,方才在鎮口聽狼頭軍閑聊,說陳烈帶著殘部回了城,正四處搜捕‘外來的奸細’,看架勢,怕是衝著咱們來的。”
    馬漢按住腰間的刀,刀鞘上的寒氣透過布料滲進來:“大人,要不屬下今晚再去一趟老槐樹?拚著受點傷,也得把東西摸出來。”
    “不用。”秦朗在黑暗裏搖了搖頭,聲音裏透著篤定,“他們既在找,咱們正好借勢。陳珩,你讓老周去給陳瑾遞個信,就說‘陳烈在老槐樹下藏了私通西梁的證據’——陳瑾跟陳烈素來不對付,為了爭幽王的寵,鬥得跟烏眼雞似的,準會帶兵去查。”
    陳珩在黑暗裏眼睛亮起來,抬手拍了下大腿:“借刀殺人?高!”
    “是借火點燈。”
    秦朗的聲音在黑暗裏蕩開,帶著笑意,“等陳瑾和陳烈的人在老槐樹下鬧起來,馬漢去取東西,我和你去端陳烈在鎮西的糧倉——他剛從黑風口逃回,正是缺糧的時候,這糧倉定是他的命根子。”
    三更的梆子敲過,青柳鎮東南隅的老槐樹下果然炸了鍋。
    陳瑾的人舉著火把,把老槐樹圍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映在雪地上,亮得晃眼。陳烈帶的狼頭軍也紅著眼衝過來,拔刀出鞘的脆響在雪夜裏格外刺耳。
    “陳瑾你個縮頭烏龜,敢誣陷老子通敵?”
    陳烈的怒吼裹著雪粒飛過來,“那樹下藏的是你的贓物,別想栽到老子頭上!”
    “少廢話!”
    陳瑾舉著火把照他的臉,火光裏他的臉扭曲得像惡鬼,“搜了就知道是誰的贓物!”
    雙方在雪地裏推搡起來,刀鞘撞在一起,罵聲、喊聲、雪被踩實的咯吱聲混在一處,亂得像鍋粥。
    馬漢借著混亂,貓腰在人群裏穿行,像條滑溜的魚。老周早說過樹洞裏有塊鬆動的石板,他摸到樹後,指尖摳住石板縫,猛地一撬,石板“哢噠”應聲而開。裏麵果然藏著個鐵盒,盒蓋上刻著朵完整的瓊花——與秦朗的書簽一對,嚴絲合縫,像天生該湊成一對。
    幾乎是同時,鎮西的糧倉突然“轟”地炸開團火光,火舌舔著糧倉的木梁,在雪夜裏亮得灼眼。
    陳烈剛罵退陳瑾的人,就聽見親兵撕心裂肺地嘶吼:“將軍!糧倉被燒了!”
    他猛地回頭,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拉得老長。牆頭立著道玄色身影,鬥篷在火光照耀下像展開的鷹翼,正是秦朗。
    “陳烈,你的糧草沒了,西梁的人還會認你這個‘三公子’嗎?”
    秦朗揚聲,手裏舉著本賬冊,紙頁在風裏嘩嘩作響,“這上麵記著你私吞軍餉、倒賣鐵礦的賬,要不要念給你的兵聽聽?”
    陳烈目眥欲裂,提刀就往牆頭衝,卻被陳珩帶的人攔住。刀光劍影在雪地裏翻飛,混著糧倉木頭爆裂的劈啪聲,馬漢已抱著鐵盒摸到秦朗身邊,低聲道:“大人,賬冊全在,還有幽王給五皇子的密信,用蠟封著。”
    秦朗接過鐵盒,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裏麵的賬冊被馬漢用油布裹得嚴實,一點沒濕。他望著底下混戰的人群,忽然笑了——陳烈和陳瑾還在為“贓物”打個不休,卻不知真正能掀翻幽州天的東西,已在他懷裏。
    “撤。”
    秦朗對馬漢和陳珩道,聲音壓在風裏,“去陳玨的聚寶閣——該讓這位貪利的八公子,好好看看他父親和兄弟們的‘家底’了。”
    馬蹄踏碎積雪,往鎮中心去。馬漢護在秦朗身側,刀上的血珠滴在雪地裏,暈開點點暗紅,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蓋住。
    陳珩回頭望了眼還在老槐樹下纏鬥的人群,火把的光在雪霧裏晃得像片火海,忽然道:“秦朗,你這招借勢,比直接去搶要高明多了。”
    秦朗勒住馬,望著遠處幽州城的輪廓,城牆在雪夜裏黑黢黢的,像頭蟄伏的巨獸。“幽州這潭水太深,底下藏著多少礁石,咱們摸不清。”
    他抬手抹去臉上的雪,掌心沾著冰碴子,“得讓水裏的魚先鬥起來,攪渾了,才能看清底下的路。”
    懷裏的鐵盒被體溫焐得微熱,秦朗知道,馬漢帶回來的不僅是賬冊,更是撬開幽藩根基的第一塊磚。而老周從陳默舊宅找到的那半張紙,恰是引這潭水翻騰的引子——接下來,該讓這些見不得光的賬,好好見見青柳鎮的風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