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紫藤閑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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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朗在侯府住了半月,處理完行署的收尾文書,終於得了半日閑。他換了件素雅的湖藍直裰,提著兩卷新刻的《昭明文策》,往城南的溫府去。
    這《昭明文策》是大陳開國儒臣徐昭明的政論合集,收錄了其輔佐太祖定天下時的三十餘篇策論,小到郡縣吏治,大到華夷之辨,字字皆是經世致用的幹貨。
    溫大儒溫書墨素愛此書,隻是他家藏的舊本已被蟲蛀了邊角,秦朗在幽州時聽聞書坊新刻了校本,特意托人尋了兩卷品相最好的,一卷送溫先生,另一卷原是想給溫清悠做批注範本。
    溫大儒溫書墨的府邸藏在巷深處,沒有侯府的朱門闊院,隻兩扇烏木窄門,門楣上懸著塊舊木匾,題著“知不足齋”,是前宰相吳老的手筆。
    秦朗抬手叩門,門內傳來孩童的笑聲,跟著是個蒼老的聲音:“誰呀?”
    開門的是溫府的老仆福伯,見是秦朗,眼睛一亮:“是秦公子!快請進,先生正和吳老、蘇老在院裏喝茶呢。”
    穿過青石板鋪就的天井,院角的紫藤開得正盛,花架下擺著張石桌,三位老者圍坐品茗。
    溫書墨須發皆白,穿件洗得發白的灰布長衫,正拈著棋子笑談;左手邊的吳老拄著龍頭拐杖,雖年過八旬,眼神卻依舊銳利;右手邊的蘇老——也就是蘇賀的父親,正撚著胡須,見秦朗進來,率先笑道:“可是稀客,咱們的文宗總算是肯露麵了。”
    秦朗忙躬身行禮,將書卷放在石桌上:“晚輩來得唐突,擾了三位先生清談。”
    溫書墨放下棋子,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幾分欣慰幾分審視:“在幽州瘦了些,卻添了幾分筋骨。來,坐。”
    他指著石凳,“剛還在說你在幽州用推恩令破局的事,吳老說你這法子,比當年晁錯的削藩策多了三分圓融。”
    吳老哼了聲,拐杖在地上頓了頓:“圓融是圓融,可也藏著鋒芒。那幽王的鐵甲藏得那樣深,你偏能從庶子賬冊裏揪出來,這心思,比你當年在湖邊看我們下棋時細多了。”
    秦朗想起初見時的光景。那時他還是侯府裏不得誌的庶子,常躲到城外的邀月湖散心,撞見三位老者在柳蔭下對弈。
    溫書墨落子沉穩,吳老棋風淩厲,蘇老則善守善藏,他站在一旁看了半日,忍不住點了句“蘇老這步飛象,是要斷吳老的馬腿吧”,引得三人齊齊側目。後來便常去看棋,有時溫書墨考他經義,蘇老問他吏治,吳老則愛聽他評點史書,一來二去,竟成了忘年交。
    “都是先生們當年教得好。”
    秦朗接過福伯遞來的茶,“若非溫先生舉薦晚輩入國子監,晚輩哪有機會得見朝堂格局。”
    “你自己的才氣管用。”
    溫書墨擺擺手,“國子監大比奪魁,揚州學院大比力壓大陳各書院才子,那‘文宗’的名號,可不是誰都擔得起的。”
    他忽然朝裏屋喊了聲,“清悠,出來見過秦二哥。”
    門簾響動,個穿月白襦裙的少女走了出來,梳著雙環髻,手裏還捧著本《說文解字》。
    正是溫書墨的孫女溫清悠。之前揚州大比,她是國子監選送的女弟子,雖未進三甲,卻也驚豔全場。此刻見了秦朗,臉頰微紅,屈膝行禮:“秦二哥。”
    秦朗起身回禮。他記得之前在揚州,溫清悠總愛追著他問《楚辭》裏的典故,有時爭論到深夜,連林詩允都打趣她們“快成經義癡兒了”。
    “清悠如今在翰林院幫著校勘古籍,”
    溫書墨笑道,“常念叨你之前教她的批注法子呢。”
    溫清悠瞪了祖父一眼,卻轉向秦朗:“前幾日見了蘇姐姐,她說秦二哥從幽州帶了塊墨玉,刻了‘守拙’二字?”
    秦朗一怔,隨即想起離開幽州前,確實尋玉雕了方墨玉,想送給蘇瑾雪。
    那日在相府撞見她,匆忙間隻塞給她半塊瓊花佩,墨玉倒忘了。想必是蘇相跟父親提過,蘇老又說給了溫書墨。
    “確有此事,還沒來得及送。”秦朗坦然道。
    蘇老在旁捋著胡須笑:“我們瑾雪那丫頭,最近總對著半塊玉佩出神,秦小子,你可得抓緊些。”
    秦朗臉上微熱。他與蘇瑾雪的心意,彼此都懂,隻是他是侯府庶子,她是宰相千金,中間隔著的,何止是身份差距。
    吳老忽然咳了聲:“說正事。聽說你要去涼州?”
    秦朗斂了神色:“是,三月後啟程。”
    “陳崇嶽不好對付。”
    吳老的拐杖又頓了頓,“此人是武將出身,卻懂文治,涼州的牧民都說他‘上馬能擊胡,下馬能屯田’。你三叔的舊案,怕是不好查。”
    秦朗心頭一緊。三位老人竟連三叔的事都知道了。
    溫書墨遞給秦朗枚玉扳指,上麵刻著“溫”字:“這是我溫家的傳家寶,涼州有不少我當年的學生,見了這扳指,會助你一臂之力。”
    他頓了頓,“記住,對付藩王,不光要靠權謀,更要靠民心。你在幽州做得好,在涼州,也要守住這份初心。”
    秦朗接過扳指,入手溫潤。他知道,這不僅是信物,更是老人對他的期許。
    臨走時,溫清悠追出來,塞給他個布包:“這是我整理的涼州方誌,還有……蘇姐姐讓我轉交給你的。”
    布包裏除了厚厚一疊紙,還有個小巧的錦囊,繡著對戲水鴛鴦,正是蘇瑾雪慣用的繡樣。
    秦朗捏著錦囊,站在溫府巷口,望著天邊流雲。陽光透過紫藤花灑下來,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他忽然覺得,這京城的日子,雖有侯府的冷寂,卻也有溫府的暖意,有蘇瑾雪的牽掛,有溫清悠的坦蕩。
    這些暖意,就像當年鏡湖邊的春風,總能在他前路迷茫時,吹開些微光亮。
    回到侯府時,暮色已深。秦朗拆開錦囊,裏麵是張素箋,上麵隻有蘇瑾雪的娟秀字跡:“涼州風沙大,備好護目鏡。”末尾畫了隻歪頭的小狐狸,是他從前給她畫過的樣子。
    秦朗笑了笑,將素箋貼身收好。他知道,無論涼州的風沙多烈,玄甲軍多銳,他都不是孤身一人。那些藏在京城的牽掛與期許,會陪著他,一步步走進那片朔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