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彝倫堂下心學初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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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啟銘指尖撚著青玉筆的筆杆,他輕輕將筆擱進雕花紫檀木匣,抬眼看向秦朗時,眼角的細紋裏都盛著期許:“你這趟回京城不易,國子監的學子們念叨你有些時日了——前日還有個新生捧著你之前的策論抄本,追著問‘秦學長的筆鋒怎就這般紮實’。明日上午,肯不肯去彝倫堂給他們講一課?”
    秦朗連忙欠了欠身:“祭酒這話折煞晚輩了。晚輩不過是在幽州沾了些實務的塵土,哪裏敢談講學?國子監的學子皆是經義底子紮實的棟梁,我在他們麵前論策論,豈不是魯班門前弄斧頭,要被笑話的?”
    “這話說得見外了。”
    林夫子搖著竹骨蒲扇,動作慢下來,眼神裏帶著幾分鄭重:“你在幽州搞的可不是尋常手段,讓學子們聽聽,比抱著泛黃的典籍死啃有用多了。”
    武夫子性子急,手裏的茶盞往案上一放,發出“當”的一聲輕響,震得案上的墨錠都顫了顫:“就是這個理!我營裏那些兵蛋子,總歪著脖子說‘讀書有啥用?能擋得住箭矢不成’。你給他們講講,你在幽州的事,這可比我提著鞭子訓十句‘讀書有用’頂用!”
    蘇晨湊過來時,袍角掃過廊下的青苔,帶起一點濕意,語氣裏滿是興味:“秦朗你就別推了。之前揚州大比,你的策論遞上去,各書院的山長們當場就拍了案。我聽說清清楚楚,白露書院的山長說‘這後生的眼界,可比案頭的典籍寬多了’。如今給學弟們開開竅,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陳源站在一旁,手裏撚著算籌,指尖在案上輕輕點著,聲音沉穩得像夯土:“前日還有幾個新生圍著我問,說讀《漢書·匈奴傳》時總琢磨不透——‘治邊策究竟該重威還是重恩’。他們爭得麵紅耳赤,我說‘你們秦學長在幽州把這道理走通了’,他們眼睛都亮了。你來講這個,再合適不過。”
    林詩允拉了拉溫清悠的袖子,後者正捧著《大陳律》看得入神,被拽得肩頭一晃,才抬起頭來。
    林詩允笑著打趣:“清悠妹妹前幾日還跟我說,秦二哥講經義最會‘剝繭抽絲’,一句‘解經先解人’,讓她忽然就懂了《禮記》裏‘禮者,理也’的意思。正好讓大家也見識見識你的本事。”
    溫清悠的臉頰“騰”地泛起一層淺紅,像被暮春的桃花染了色。她捏著書卷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卻還是認真點頭:“秦二哥講的道理,從不是飄在天上的。上次你說‘解經先解人’,我回去對著《大陳律》裏‘賊盜篇’琢磨了半宿,忽然就明白了——律法條文是死的,可犯法的人心裏的緣由是活的。這話我記在心裏,至今沒忘。”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倒像是把秦朗圍在了一片暖融融的期許裏。他望著眼前這些或溫和或爽朗的麵孔,終究是苦笑一聲:“諸位厚愛,晚輩實在受不起。隻是幽州的事牽扯太多,細說怕是不妥……”
    話未說完,見林夫子的蒲扇停在半空,武夫子的眉頭也蹙了起來,他心裏一動,又補了句,“若一定要講,晚輩倒想說說近來在幽州裏琢磨出的一點淺見。算不得經義,不過是些踩過坑、摔過跤後悟出來的心得。”
    溫啟銘的眼睛倏地亮了,像被風拂過的燭芯:“哦?是何心得?”
    “晚輩想講講‘心學’。”
    秦朗的聲音沉了沉,帶著幾分篤定,“這不是哪家典籍裏的學問,是在下一點一點從泥裏刨出來的道理。”
    這話一出,連林夫子都把蒲扇擱在了案上,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麵,目光裏多了幾分探究:“心學?這名字倒是新鮮。”
    秦朗轉頭望向圍攏過來的學子們,他們眼裏的好奇像躍動的火苗。
    他的聲音沉穩如幽州的磐石:“從前在京城讀經,總以為‘格物致知’就是把典籍嚼碎了、吃透了,自然能通曉世事。可到了幽州才知道,官員不認《論語》,百姓聽不懂策論。”
    溫清悠捧著《大陳律》,指尖在“偷盜”條目的字旁輕輕劃過,眉尖微蹙,若有所思地抬頭:“所以……解律也要先解人心?就像律文裏說‘盜五匹以上處徒’,可富家子偷珠釵是貪,窮人家偷米糧是餓,心裏的根由不同,處置時便不能一刀切?”
    “正是。”
    秦朗看向她,語氣裏帶著幾分欣慰,“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去年幽州有個農戶偷了地主的糧,按律該杖責,可我見他家裏三個孩子餓得隻剩皮包骨,地主卻囤著糧不肯降價。後來我讓農戶幫地主守糧倉抵糧錢,倒讓兩家成了熟人。這便是‘心學’要講的——先把自己的心擺端正了,再去看別人心裏的難處,最後才能把事幹成。”
    林夫子撫著花白的胡須,目光深邃得像浸了水的墨石:“你這說法,倒與孟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隱隱合轍,隻是更重一個‘行’字。先賢說‘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你這是把‘行’字磨透了。”
    “晚輩不敢攀附先賢。”
    秦朗拱手道,“隻是覺得,學問若不能讓人活得踏實,不能讓一方百姓安穩,便隻是案頭的空談。心學,就是想讓學問從紙上走下來,走進柴米油鹽裏,落到戈壁草原上,長出能遮風擋雨的根。”
    蘇晨聽得直拍大腿,差點把案上的茶盞碰倒:“這可比講幽州戰事有意思多了!明日我定要去占個前排,帶著紙筆好好記!”
    溫啟銘捋著胡須笑起來,眼角的皺紋裏都漾著暖意:“好一個‘心學’。就依你,明日便講這個。我倒要看看,這從幽州風沙裏磨出來的學問,能讓國子監的學子們開多少竅。”
    暮色是踩著槐樹葉的影子漫過來的。秦朗走出國子監時,朱紅的宮牆已被染成了暖融融的橘色,簷角的風鈴在晚風裏輕輕搖晃,發出細碎的叮咚聲。
    身後還飄來學子們的議論,像撒了一地的星子:“心學?聽著就有意思”
    “秦學長在幽州真的靠這個解決了糾紛?”……
    他踩著滿地的槐葉往前走,葉片被踩得發出“沙沙”的輕響。他知道,這“心學”或許難入經學家的眼,卻都是他一步一步在幽州的風沙裏踩出來的。
    就像溫啟銘說的,涼州的風沙裏,光有策論撐不起帳篷,光有勇氣擋不住寒流,得先把自己的心守得穩穩的,才能看清腳下的路。
    晚風卷著槐花香拂過臉頰,帶著幾分涼意,卻把他心裏那點微光吹得更亮了些。遠處的街燈次第亮起,像一串落地的星辰,照著他往前走,腳步聲踏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