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心學流播京華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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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朗在彝倫堂講的心學,像一滴濃墨墜進靜水裏,暈開的漣漪沒半個月就漫遍了京城的角角落落。
    最先起波瀾的是國子監。每日天剛蒙蒙亮,彝倫堂外的老槐樹下就攢滿了青衿學子。有人捧著《論語》逐字比對“心即理”與“克己複禮”的異同,有人蹲在石階上爭論“格物”該是埋首書齋“窮理”,還是紮進世事“行事”。
    有個叫周明的新生,原是個捧著書本能三天不挪窩的書呆子,聽了心學後像換了個人。
    一日揣著倆麥餅就往城郊跑,在農戶家蹲了三日,跟著插秧、割麥,說是要“在泥水田裏格一格良知究竟是啥滋味”。
    林夫子聞訊趕來,對著滿腿泥汙的學生笑罵“胡鬧,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轉身卻悄悄吩咐廚下:“給周明那小子留碗熱湯,加倆蛋,別讓他餓壞了。”
    蘇晨在吏部當差,竟把“知行合一”揉進了堆積如山的文書裏。
    從前他見了地方報上來的田產糾紛卷宗,總嫌農戶們“沒道理偏要爭”,如今卻會對著卷宗裏的地名發愣——托驛站的舊友去查兩家人前三年的借糧往來、節慶走動,回來摸著下巴琢磨:“得先知道他們心裏的疙瘩是咋結的,判案才能像解繩結,一抽就鬆。”
    上司看了他新擬的判詞,紅筆批了“通人情,達事理”五個字,沒幾日就調他去了刑房,專理民間糾紛。
    溫清悠在翰林院校勘律條,更是把“知善知惡是良知”刻成小木牌,插在案頭的硯台邊。
    那日翻到一樁陳年舊卷:商人張萬三因“私販鹽鐵”被判流放三千裏,卷宗末尾卻潦草地記著一句“所販鹽鐵,似為邊關將士籌冬衣”。
    她挑亮了三盞油燈,從寅時查到卯初,指尖在泛黃的邊關塘報上劃過,果然翻出張萬三與守將的往來書信,字裏行間滿是“將士們凍得握不住槍”的急。
    次日一早,她捧著卷宗直奔上官值房,聲音雖輕卻字字篤定:“律法是框,良知是秤。框再周正,秤不準,稱出來的公道也是歪的。”
    最終張萬三改判罰金,這事傳開,連大理寺那位須發皆白的老寺丞都歎:“這溫家姑娘,年紀輕輕,倒先摸著律法的根了。”
    朝堂上也泛起了漣漪。溫啟銘在政事堂跟蘇相提及心學,蘇相撚著山羊胡笑:“我說那小子在幽州能讓幽王放下刀,原是有這套磨心的道理在。”
    轉頭就給外放的官員寫了封私信,叮囑“遇事多問問自個兒本心,少搬些書本上的條文——條文是死的,人是活的”。
    偏有個剛直的禦史跳出來彈劾,痛斥心學“廢經滅典,誘使士人棄書不讀,專務野狐禪”。
    這話傳到兵部,武夫子一巴掌拍在案幾上,震得硯台裏的墨汁都濺了出來:“放他娘的屁!老子當年在沙場拚殺,哪回勝仗是靠背兵法背出來的?能贏,是知道啥時候該衝、啥時候該守——這不是心學是啥?”
    民間的傳揚更接地氣。茶館的說書人添了段新書目,叫《秦文宗論心》,把“四句教”編成了唱詞,拖著長腔唱:“心體本是一明鏡,念頭一動生濁清,良知自把是非定,為善去惡方是真……”
    喝著粗茶的販夫走卒聽得入迷,有個布莊老板聽完,竟把囤積的過冬棉布全按平價賣了,對著排隊的窮苦人歎:“先前總想著多賺幾文,夜裏睡覺都不踏實。如今才明白,心裏安穩,比銀子沉得多。”
    非議也如影隨形。城南“致遠書院”的山長是個出了名的老古板,竟在書院門口貼了篇《辟心學》的檄文,字字句句罵心學“離經叛道,教人廢書不讀,專務空談,是誤人子弟的邪說”。
    有國子監的學子不服,揣著《論語》跑去辯論:“孔夫子周遊列國,難道是捧著竹簡坐在車上講仁?他見了長沮桀溺就問津,見了荷蓧丈人就討教,這不就是在行事裏格仁嗎?”
    吵到最後,半個京城的讀書人都湧去圍觀,倒像給心學做了場大張旗鼓的宣傳,名氣越發響了。
    這日秦朗去相府見蘇相,剛進二門,就見蘇瑾雪站在廊下的石榴樹旁。她手裏捏著張素箋,指尖捏著紙角微微發顫,紙上的“四句教”被她用朱筆圈了又圈。
    “父親說,你這套學問,能讓做官的少算些糊塗賬。”
    她把紙遞過來,眼裏亮得像落了星子,“我在女學裏講給姐妹們聽,她們說往後管家理事,不光要記著賬本上的進出,更要記著‘良知’這杆秤——秤準了,家裏的日子才能順。”
    秦朗看著紙上娟秀的字跡,忽然想起溫清悠案頭的木牌、蘇晨卷宗裏的批注、武夫子震落的墨汁,還有茶館裏那沙啞的唱詞。這些散落的片段,竟像一塊塊青磚,悄無聲息地壘起了心學的模樣。
    “其實我也怕。”
    他輕聲道,指尖拂過紙上的“知行合一”,“怕這學問被人嚼碎了,變成空談的幌子。”
    “不會的。”
    蘇瑾雪抬頭看他,睫毛上還沾著點晨光,“你說‘知行合一’,大家學的也是‘行’。就像你要去涼州,不是為了把心學講給陳崇嶽聽,是要在那裏做實事——這本身,就是最好的言傳身教。”
    正說著,蘇相從書房出來,手裏捏著份塘報,臉色沉得像要落雨:“涼州傳來消息,陳崇嶽把幾個非議他屯田策的儒生抓了,罪名是‘空談誤國’。”
    他看了秦朗一眼,語氣裏帶著憂色,“你這套心學,到了涼州,怕是要撞上塊硬骨頭。”
    秦朗接過塘報,指尖撫過“空談誤國”四個字,忽然低低笑了,眼底卻藏著韌勁:“他怕的,或許不是空談,是怕有人真把學問落到實處,戳破了他的麵子。”
    夕陽漫進相府的天井,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秦朗知道,心學的傳播從來不是目的。能讓那些散落在京城各處的微光,跟著他穿過涼州的風沙,照亮更多人心裏的路,才是他該去做的事。而前路縱有硬茬,隻要守住“為善去惡”的本心,總有能“格”開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