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聽竹軒前故人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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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朗在京城的動靜,像投入湖麵的石子,連深宮牆院裏都泛起了漣漪。
    七公主陳容煙的寢殿裏,熏籠燃著清雅的百合香,她正臨窗翻著一卷《幽州風物誌》,指尖在“推恩令”三個字上輕輕摩挲。這兩日宮裏宮外都在傳秦朗,說他在國子監講了套“心學”,連茶館的說書人都編了新段子。
    她放下書卷,望著窗外簷角的銅鈴,想起前幾日陳源來請安時的模樣。
    陳源還是那身半舊的青布襴衫,手裏攥著本秦朗講心學的抄錄,臉上帶著少年人的興奮:“皇姐,你是沒見,秦朗現在講學時的樣子,跟在國子監時完全不同了。從前他答先生的話,總帶著點拘謹,如今說起在幽州調解部族糾紛,眼神亮得很,像揣著片戈壁的星光。”
    陳容煙當時正用銀簽挑著燭芯,聞言笑了笑:“哦?他那套心學,真有那麽大魔力?”
    “可不是!”
    陳源往椅上一坐,渾然忘了自己在皇姐麵前該守的規矩,“連最死讀書的周明,都跑去田裏插秧了,說要‘格良知’。秦朗說‘知善知惡是良知’,我倒覺得,他自己就是麵鏡子,照得人想看看自己心裏到底藏著些什麽。”
    陳容煙沒接話,隻看著弟弟眉飛色舞的樣子。她知道陳源在國子監的身份是瞞著秦朗的,這層窗戶紙捅不破,倒讓陳源成了她了解秦朗近況的一扇窗。
    等陳源帶著那卷抄錄興衝衝地走了,殿裏靜下來,陳容煙才重新拿起那本《幽州風物誌》。
    她與秦朗的交集,比陳源知道的要早得多。
    那時秦朗還是國子監裏一個不起眼的學子,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衿,總在槐樹下借晨光背書。有次她微服去國子監附近的書鋪,恰見幾個勳貴子弟圍著秦朗起哄,笑他“庶子也敢妄議經義”。秦朗沒辯解,隻默默撿起被打落在地的書卷,指尖捏得發白。
    她當時沒露麵,隻讓隨侍的內侍悄悄遞了張字條給秦朗,上麵寫著“經義在理,不在身份”。後來聽說秦朗在學院小比裏拔了頭籌,她隔著人群遠遠看過一眼,他站在領獎台上,脊背挺得筆直,眼神幹淨又倔強。
    再後來,她又托人給過他幾次便利——在他被族中長輩刁難、差點沒能去成揚州大比時,是她讓人遞了消息,點醒他“釜底抽薪,不如借勢而上”;在他從揚州帶回的策論被禦史彈劾時,是她讓伴讀在溫啟銘麵前提了句“少年銳氣,當護不當抑”。
    她從不是要圖什麽回報,隻是欣賞那份在泥沼裏也能往上掙的韌勁。
    可這一年,秦朗從揚州成名,到幽州平亂,再到如今的“心學”傳遍京城,她聽到的消息越來越多,見他的機會卻越來越少。他像株被風催著長的樹,轉眼就高到讓她隻能遠遠望著。
    “公主,”貼身侍女晚晴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方才聽小廚房說,西街那家‘玉露齋’新做了荔枝酥,要不要讓人去買些?”
    陳容煙望著窗外出神,忽然道:“晚晴,你說……秦朗如今,還認得當年書鋪外遞字條的人嗎?”
    晚晴愣了愣,隨即笑道:“秦公子是重情義的人,公主當年幫了他那麽多,他定然記著。前幾日奴婢去翰林院,還聽見溫姑娘提起秦公子,說他總念叨‘當年若不是有人提點,怕是早就困死在侯府後院了’。”
    陳容煙指尖微微一動,心裏那點模糊的念頭忽然清晰起來。她想見見他,不是以七公主的身份,就像當年在書鋪外那樣,聽他說說幽州的風沙,講講那套從泥裏刨出來的心學,看看這株被她悄悄澆過水的樹,如今究竟長得有多挺拔。
    “你去遞個話吧。”
    她起身走到妝台前,取下一支素雅的玉簪別在發間,“就說……故人相邀,在城西的‘聽竹軒’,明日巳時。”
    晚晴有些猶豫:“公主,不合規矩吧?秦公子如今是朝廷命官,這般私下相見……”
    “無妨。”
    陳容煙看著銅鏡裏的自己,眼神平靜,“就說是我欠他一聲道謝——謝他沒辜負當年那點期許。”
    秦朗收到消息時,正在燈下翻趙承德送來的《涼州舊誌》。
    遞消息的是個麵生的內侍,隻說是“一位故人”邀他明日去聽竹軒一聚,沒說姓名,隻留下塊雕著煙霞紋的玉佩當信物。
    秦朗捏著那塊玉佩,指尖觸到溫潤的玉質,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清晨。也是這樣一塊玉佩,被內侍塞到他手裏,說是“貴人相贈”,玉佩背麵刻著個極小的“煙”字。
    是七公主陳容煙。
    他心裏猛地一震。這些年他步步高升,總想著找機會報答當年的相助之恩,可公主身份尊貴,他一個臣子,實在難有合適的機緣。沒想到,竟是她先遞了話。
    蘇晨恰在此時來找他,見他對著塊玉佩出神,湊過來一看:“這煙霞紋,看著像是內造的物件。誰送來的?”
    “七公主。”
    秦朗把玉佩收好,語氣裏帶著些微複雜,“邀我明日去聽竹軒。”
    蘇晨眼睛一亮:“七公主?那位在朝堂上都敢跟禦史辯‘女子亦可論政’的七公主?她竟認得你?”
    秦朗苦笑:“早年在國子監,蒙公主提點過幾句。”
    他沒細說當年的窘迫,隻道,“公主於我有恩,這約,不能不去。”
    蘇晨摸著下巴點頭:“該去。聽說七公主最是通透,當年力主給邊地女子設女學,還親自寫了《女誡新解》,說‘婦德不在三從,在明事理’。你去了,說不定還能從她那兒得些涼州的消息——那位鎮守涼州的鎮北王陳崇嶽,可是當今陛下的親叔叔,論輩分,七公主得喚他一聲叔祖父。”
    “鎮北王是陛下的叔叔?”秦朗心裏猛地一震,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收緊,“七公主還要喚他叔祖父?”
    這層關係,他從前竟從未留意過。
    陳崇嶽鎮守北魏邊境的涼州,手握重兵,是大陳西北的定海神針。秦朗隻知他是開國元勳之後,卻不知他原是皇室宗親,還是輩分如此之高的親王。七公主身為當今聖上的胞妹,與這位鎮北王之間,竟是這樣親近的皇室淵源。
    蘇晨見他神色凝重,又道:“鎮北王戍守涼州三十年,性子剛硬得像塊萬年寒冰,連陛下都得讓他三分。不過七公主畢竟是皇室血脈,鎮北王雖常年駐守涼州,宮裏的消息往來總不會斷,你去了,說不定真能從她那兒探些涼州的實情——比如那位王爺最忌諱什麽,又最看重什麽。”
    秦朗指尖在《涼州舊誌》的封麵上輕輕叩著,心裏翻起一陣波瀾。他原以為去涼州隻需應對軍政事務,卻沒料到這位鎮北王還有這樣一層皇室身份。而七公主這聲“叔祖父”,背後藏著的恐怕不隻是輩分,還有皇室宗親間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淵源與製衡。
    明日這趟聽竹軒之約,看來遠比他預想的要重要得多。
    送走蘇晨,他重新拿起那卷《涼州舊誌》,卻有些讀不進去了。明日見了公主,該說些什麽?是謝當年的援手,還是談如今的時局?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落在書頁上,照亮了“涼州”二字。秦朗忽然覺得,自己即將踏入的,似乎不隻是涼州的風沙。這京城的人情脈絡,朝堂的盤根錯節,正借著一場故人之約,悄悄在他麵前展開新的褶皺。
    他把玉佩鄭重地放進貼身的荷包裏。無論如何,陳容煙當年那聲“經義在理,不在身份”,曾在他最困頓的時候,像束光,照亮過他腳下的路。
    明日,該好好道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