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江州驛舍五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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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京城,官道上的塵土便一日重過一日。
秦朗一行四人,車馬簡從,張龍駕著車,趙虎護在車左,馬漢殿後,三人皆是短打勁裝,腰間佩刀,眉宇間帶著久曆沙場的沉凝——他們原是涼州玄甲軍的普通士卒,因傷退伍後閑居京城,秦朗從揚州回京後托人尋訪,得知三人熟悉涼州風土,又懂軍務,而且相處了一段時間發現三人也是忠厚之人,便招入麾下。
出京第三日,車馬入了江州境。
江州是富庶地,與北方的幹燥不同,這裏的風都帶著水汽,官道兩旁的稻田綠得晃眼,溝渠裏的水映著雲影,連空氣裏都飄著稻花的清香。
入了江州城時,已是日暮,秦朗選了家臨著運河的客棧落腳,剛卸下行李,就聽見樓下傳來爭執聲。
“官爺,那可是我給女兒治病的救命錢啊!”
一個粗布短打的漢子蹲在客棧門檻上,雙手抓著頭發,聲音嘶啞,“就放在包袱裏,怎麽會不見呢?”
旁邊站著兩個捕快,一臉不耐:“都說了讓你看好自己的東西,這客棧人來人往的,誰知道是被偷了還是你自己弄丟了?”
秦朗下樓時,正撞見這幕。張龍跟在他身後,低聲道:“公子,這種事在客棧常見,咱們趕路要緊。”
秦朗卻停了腳步。那漢子約莫三十多歲,褲腳還沾著泥,懷裏揣著個破舊的藥包,上麵印著江州城裏“回春堂”的字號,看模樣像是鄉下趕來求醫的農戶。
他望著漢子通紅的眼,想起之前自己在路上丟了盤纏的窘迫,便走上前問:“這位大哥,錢是何時不見的?”
漢子見他衣著體麵,卻沒半分倨傲,哽咽著道:“剛……剛住進客房,我去樓下打盆水的功夫,回來就見包袱被翻了,裏麵的五十文錢沒了!那是我賣了三畝青苗換來的,女兒還在客棧後院等著瞧病呢……”
捕快斜睨了秦朗一眼:“這位公子是外地來的吧?江州城雖太平,小偷小摸也難免,這事我們記下了,有消息再通知他便是。”說罷就要走。
“等等。”
秦朗目光掃過客棧大堂,此時正是飯點,客人不少,靠窗的桌上幾個商人模樣的人正推杯換盞,角落的桌子旁,一個穿灰布長衫的書生正低頭扒飯,指尖卻在桌下悄悄撚著什麽。
“大哥的客房在幾樓?可有人瞧見陌生人進出?”
漢子道:“就在二樓最裏頭那間,我出門時撞見店小二在擦樓梯扶手,他說沒見旁人。”
秦朗道:“可否帶我去看看?”
捕快皺眉:“公子這是……”
“略懂些查案的法子,或許能幫上忙。”
秦朗語氣平和,卻讓人生不出拒絕的念頭。捕快見他氣度不凡,腰間雖無官牌,卻隱隱透著股威儀,便默認了。
二樓客房不大,一張木床,一張方桌,漢子的包袱扔在床腳,係帶被扯斷了,裏麵的幾件舊衣裳散落著。
秦朗彎腰細看,包袱布是粗麻布,邊緣磨得起了毛,斷裂的係帶處有明顯的拉扯痕跡,不像是被利器割開的。
“你打水洗漱,去了多久?”
“也就一炷香功夫,我想著快點回來陪女兒,沒敢耽擱。”
秦朗走到窗邊,推開窗,外麵是客棧的後院,堆著些柴火,牆角有個缺口,能看到外麵的小巷。
他回頭問跟來的店小二:“方才這位大哥出門後,可有誰上過二樓?”
店小二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怯生生道:“就……就那位書生公子,他住二樓中間那間,方才下樓添過一次酒。”
秦朗看向樓下角落的書生,那書生似有所覺,猛地抬頭,眼神有些慌亂,隨即又低下頭去。
“張龍,”秦朗低聲道,“去看看那位書生的靴子。”
張龍會意,裝作路過,在書生桌旁頓了頓,回來附耳道:“公子,他靴子底沾著些濕泥,看著像是後院牆角的那種黑泥。”
秦朗點點頭,走到書生桌前,那書生慌忙起身:“公……公子有事?”
“借一步說話。”
秦朗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將書生引到客棧外的巷子裏,開門見山:“五十文錢,對你或許不算什麽,對那農戶卻是女兒的救命錢。你若現在還回去,我便當沒看見。”
書生臉色煞白:“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住二樓中間,離農戶的客房最近。”
秦朗緩緩道,“方才你低頭吃飯時,指尖在撚碎銀的棱角,想來是剛摸過錢。你靴子底的泥,與客房窗外後院牆角的泥一樣,定是你趁農戶下樓,從後院翻牆進了他房間,扯斷包袱係帶偷了錢,又原路返回——若我沒猜錯,錢現在還藏在你身上。”
書生額頭滲出冷汗,嘴唇哆嗦著,半晌,從袖中摸出一串銅錢,聲音發顫:“我……我不是故意的,家裏老娘病了,急著用錢,一時糊塗……”
秦朗接過銅錢,遞給跟出來的農戶,農戶捧著錢,對著秦朗連連作揖,眼淚直流。捕快見狀,也上前將書生帶走,少不了一頓教訓。
回到客房時,趙虎忍不住道:“公子,咱們是去涼州辦大事的,管這等小事,會不會耽誤行程?”
秦朗坐在燈下,翻看溫啟銘給的《涼州部族考》,聞言抬頭笑了笑:“大事由小事攢成,人心也是。若連江州客棧裏的五十文錢都瞧不見,到了涼州,又怎能看懂那些部族的紛爭?”
馬漢在一旁擦拭佩刀,接口道:“公子說得是。當年在涼州,部族間常為了幾頭羊、幾捆草料就動刀子,咱們總覺得是小題大做,後來才知道,對他們來說,那就是命根子。”
窗外的運河上傳來夜航船的櫓聲,伴著遠處酒肆的歌聲,溫柔得像江南的水。
秦朗望著燈火裏的江州城,忽然覺得,這一路西行,或許不隻是為了抵達涼州,更是為了路過這些煙火人間——看懂了江州農戶的眼淚,才能更明白,涼州的風沙裏,藏著的究竟是怎樣的生計與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