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望川樓前詩潮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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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的晨光總帶著水汽,漫在窗欞上,暈開一片朦朧的白。
秦朗一行原想趁早趕路,收拾行囊時,客棧掌櫃卻顛顛地跑上樓,手裏還攥著塊擦桌布:“公子是外鄉人吧?今兒說什麽也別趕路!城西剛落成的‘望川樓’辦文會,李刺史親自主持呢!江州的才子佳人全要去湊趣,那熱鬧勁兒,錯過可要悔半年!”
張龍三人本是武人,聽著“文會”二字便覺乏味,手按在刀柄上,隻盼著趕緊西行。
秦朗卻停了手,溫啟銘曾言江州文風如潯陽江潮,綿密而有力量,臨江書院更是與國子監分庭抗禮,前番學院大比,他已見識過臨江學子的鋒芒。
略一思忖,他撣了撣長衫上的褶皺:“既如此,便留一日看看。”
望川樓臨著潯陽江,是江州刺史李大人斥資三年建成的新地標。四層樓宇如臨水而立的玉簪,飛簷翹角挑著晨霧,朱漆欄杆被江風拂得發亮,倒映在粼粼波心,比京城望江樓多了三分江南的靈秀,七分水汽的柔。
樓前廣場上早已聚滿了人。青衫學子們攥著詩卷,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處,低聲切磋著字句,袖口沾著新磨的墨痕;幾位穿襦裙的女子立在柳蔭下,指尖撚著剛摘的荷花瓣,鬢邊簪花垂著細蕊,風一吹便簌簌地動,眉眼間的期待比江霧還濃。
樓門上方懸著塊空白匾額,紅綢裹得嚴實,顯是要借今日文會,為新樓求個妥帖的名,再征篇傳世的詩賦。
秦朗尋了處二樓的茶座,位置偏角,憑欄正好能看清樓下光景。張龍三人守在樓梯口,目光如鷹隼掃過往來人群——他們雖不懂詩文,卻把護主的本分做得紮實,倒像是護衛著什麽稀世的筆墨。
不多時,江州刺史李大人帶著幕僚到了。李大人年過五旬,頷下三縷長髯,著一身湖藍官袍,登樓時腳步輕緩,倒有幾分文人風骨。一番開場白說得懇切,無非是“以文會友,共襄盛舉”,話音落時,文會便算開了場。
先是幾位本地小有名氣的才子上前,或吟詩作對,或揮毫潑墨。有寫“樓高數仞接雲天”的,有詠“江聲日夜繞欄流”的,雖偶有佳句,卻總像少了點什麽,引不起心底的波瀾。人群中時有議論,聲氣卻不算熱烈,倒像江麵上未起的風。
“林公子來了!”不知是誰揚聲喊了一句,廣場上的議論聲驟然消歇,人群忽然如分海般往兩側退開。
秦朗抬眼望去,一群青衫學子簇擁著個身影過來,為首者身長玉立,青衫下擺掃過石階,手裏搖著柄象牙扇,扇骨上雕著細密的雲紋——正是臨江書院的林牧。
前番揚州學院大比,秦朗以一篇策論奪魁,兩人曾在辯經台上針鋒相對,秦朗至今記得他眼底那股不服輸的銳氣,像淬了火的劍。
林牧身側跟著位女子,穿一身月白襦裙,未施脂粉,領口繡著極小的蘭草紋,手裏握著支玉笛,笛身潤得像浸過江水。
她安靜地站在林牧身側,目光落在江麵上,睫毛垂著,像掩著層薄霧,周遭的喧嘩仿佛都被江風卷走了,隻剩她與滔滔江水相對——正是薑若璃。之前大比,她一首七言古風驚豔全場,字句裏的清愁,比江南的雨還纏綿。
“林公子可是江州第一才子,有他在,這樓名和詩賦怕是定了!”
“聽說林公子為了今日,閉閣三日,定有壓箱底的佳作!”
“還有薑姑娘呢,她的詞可比春水還柔,說不定能壓過林公子一頭!”
恭維聲像潮水般湧來,林牧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意,對著眾人略一頷首,拾級上了望川樓。他先繞著欄杆走了半圈,望著滔滔東去的江水沉吟片刻,指尖在欄杆上輕輕敲了敲,隨即轉身走到案前,提筆蘸墨。
“《望川樓賦》。”
他朗聲道,筆鋒落紙時帶著股銳氣,墨汁在生宣上暈開,字如驚鴻,“望川樓賦”四字剛勁有力。
“臨江起樓,名曰望川。銜遠山,吞長江,接楚蜀之舟楫,納吳越之雲煙……”
賦文氣勢恢宏,將樓的雄姿與江的浩渺熔於一爐,字句間似有驚濤拍岸。人群裏先是靜了靜,隨即爆發出喝彩,有學子忍不住低吟,手指在掌心虛畫著字句。李刺史撫著胡須,頻頻點頭,眼裏的滿意藏不住。
林牧寫完,將筆一擱,目光掃過全場,帶著幾分自得,像孔雀開了屏,等著眾人的讚歎。
薑若璃這時上前,取過素箋時,指尖輕輕壓住紙角,腕間銀釧隨著抬筆的動作叮地一響,墨痕落在紙上,是《鷓鴣天·登望川樓》:
“風送荷香上畫樓,大江無語自東流。雲隨遠岫千層碧,帆帶殘陽一片秋。
思往事,意悠悠,功名未就鬢先休。憑欄莫歎知音少,且把清樽對月酬。”
詞意清麗,帶著幾分女兒家的細膩與悵惘,卻又不失開闊,與林牧的賦文一剛一柔,像江與岸,各有千秋。
人群中讚歎聲更響了,連李刺史都撫掌道:“薑姑娘好詞,當浮一大白!”
秦朗坐在茶座上,指尖無意識地叩著茶案,案上的茶沫晃了晃。林牧的賦如大江奔湧,氣勢是足的,卻像少了點江底的沉沙,缺了幾分踏實;薑若璃的詞似岸畔煙柳,清麗是真的,可那點悵惘纏得緊,終究沒漫過堤岸去。
他想起前番大比,林牧曾說他的策論“過於剛硬,少了文人的溫潤”。如今看來,這江州第一才子的鋒芒,倒是絲毫未減,隻是那鋒芒裏,多了點炫技的亮。
薑若璃寫完,目光無意間掃過秦朗所在的角落,像是察覺到什麽,眉尖微微蹙了蹙,目光在那青布長衫的背影上頓了頓,又很快移開,重新落回江麵上。
林牧正被眾人圍著稱讚,眼角的餘光瞥見薑若璃的神色,順著她的目光望過來,隻瞧見個青布長衫的背影,正低頭啜茶,袖口磨得有些發白,瞧著尋常,可那肩背挺直的模樣,又不像個普通的看客。
他愣了愣,隨即也沒放在心上——江州的才子他都識得,這人麵生得很,想來是外鄉的過客。
廣場上的氣氛愈發熱烈,學子們紛紛上前,或唱和林牧的賦,或步薑若璃的詞,卻都像跟著江潮走的船,難出其右。
李刺史顯然已有了主意,正與幕僚低聲商議,看那神情,似是要定林牧的賦為樓記,再取薑若璃詞中的“望川”二字為樓名。
秦朗端起茶盞,望著樓下意氣風發的林牧,望著憑欄而立的薑若璃,忽然想起溫啟銘說過的“文以載道,而非炫技”。這望川樓的風,裹著水汽,比京城望江樓的風軟些,卻也少了點穿城而過的勁——少了點落在實處的重量。
他放下茶盞,指尖在袖中摩挲著那枚“朗”字玉佩,玉質溫潤,帶著體溫。他沒動,隻是靜靜地看著,仿佛真是個無關緊要的看客。
但茶案上,被指尖叩過的地方,木紋裏像洇進了點什麽,淡淡的,卻像顆落進土裏的種子,隻待一陣風來,便能破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