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望川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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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爬到樓簷正中時,望川樓前的喧鬧漸漸落了些。
    林牧正與李刺史探討樓記的刻石細節,薑若璃已退回柳樹下,指尖輕撚著笛穗,望著江水出神。
    學子們或聚在案前謄抄佳作,或三三兩兩爭論著詞句,誰也沒留意,二樓偏僻的茶座旁,秦朗已起身。
    他走到樓梯口,對張龍三人遞了個眼色,三人會意,不動聲色地往樓外挪了挪,守住了出口。
    秦朗則轉身,走向二樓東側一張空置的案台——那裏原是供學子們臨時謄寫用的,硯台裏還剩些殘墨,旁邊壓著幾張上好的宣紙。
    他提筆蘸墨時,指尖微頓。方才看林牧作賦,氣吞山河卻少了些骨血;觀薑若璃填詞,清麗婉轉卻拘於小我。
    這望瀾樓聳在津梁渡的峭壁上,正對著奔湧的潯陽江。樓前水麵寬闊,西來的商舶在此卸貨,南去的貨船由此啟航,晨霧裏常有百越的帆影,暮色中可見北地的船燈。
    若隻當它是觀潮賞月的去處,未免輕慢了。你看那碼頭石階上,扛貨的腳夫脊梁壓得彎彎,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深痕;聽那江風裏,偶爾混著上遊傳來的號角——那是運糧船往朔方關去,甲板上堆著的粟米,要喂飽守在雪地裏的兵卒。
    憑欄時風是烈的,不單吹起詩箋,更該吹得人記著:這樓立在江頭,望的從來不止煙波,還有煙火裏的筋骨,邊關外的寒月。
    墨汁在宣紙上暈開第一筆時,秦朗的目光已越過人群,落在江麵上。江風穿樓而過,帶著水汽拂過紙頁,他腕轉筆行,墨跡淋漓:
    《望川樓記》
    江州城西,臨潯陽江,新築一樓,名“望川”。刺史李公謂僚屬曰:“江左形勝,在此一樓,當有記以誌之。”遂集文士,征詩文。
    予觀夫望川勝狀,在江之畔。銜楚岫,吞蜀浪,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望川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中原,南極百越,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
    嗟夫!予嚐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落款隻簡單二字:秦朗。
    筆落時,江風恰好掀起紙角,秦朗將文稿輕輕按在案上,轉身便走。下樓時與張龍三人會合,誰也沒多言,一行四人悄無聲息地出了望川樓,融入江州城的市井人流中。馬車早已備好,車輪碾過青石板路,朝著雍州方向去了,仿佛從未在這樓前停留過。
    過了約半個時辰,李刺史帶著幕僚巡視案上的詩文,無意間瞥見東側案台那紙墨跡未幹的文稿。起初隻當是哪個學子的習作,漫不經心地拾起,目光掃過開頭,腳步便定住了。
    “江州城西,臨潯陽江,新築一樓,名‘望川’……”幕僚在旁念出聲,剛念兩句,聲音便凝住了。
    李刺史捧著文稿的手微微發顫,逐字逐句往下看。看至“霪雨霏霏”“春和景明”兩段,他眉峰微動;讀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喉結滾動;及至末尾“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猛地一拍案,驚道:“好一個‘先憂後樂’!此等胸襟,此等筆力,當浮一大白!”
    周圍的學子聞聲圍攏過來,起初還帶著幾分輕慢,待看清全文,喧鬧聲漸漸消弭。有人低呼:“這氣度,比林公子的賦更勝一籌!”
    有人撫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骨頭!”
    林牧擠到前麵,接過文稿時,指尖竟有些發涼。他逐字比對自己的賦文,隻覺先前的“氣吞山河”不過是虛張聲勢,這篇記文看似平實,卻字字千鈞,將江景、人情、天下事熔於一爐,他那點才思,竟像孩童塗鴉般淺陋。
    薑若璃也湊了過來,玉笛在指間轉了半圈,輕聲道:“‘微斯人,吾誰與歸’……這等追問,可比我的‘且把清樽對月酬’要重多了。”
    她望著文稿末尾的“秦朗”二字,忽然想起方才二樓角落裏那個模糊的背影,心頭一動,“秦朗……莫非是之前揚州大比奪魁的那位秦朗?”
    “秦朗?”
    有年長的幕僚驚呼,“可是在定幽州、被陛下親封為‘文林郎’的秦朗?”
    “定是他!除了他,誰能寫出‘先憂後樂’這等句子!”
    “難怪方才沒瞧見人影,原是寫完便走了,這般氣度,真是……”
    讚歎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李刺史捧著文稿,隻覺掌心發燙。他忽然想起什麽,快步走到樓門口,望著秦朗一行離去的方向,悵然道:“錯失良晤,可惜!可惜!”
    隨即轉身對幕僚道:“快!將此文刻石,嵌於樓內正中!這望川樓,因這篇記,才算真正立住了!”
    江風再次穿樓而過,吹動案上未幹的墨跡,也吹動了江州學子們的心。
    林牧望著那“秦朗”二字,默默收起了自己的賦稿;薑若璃將玉笛橫在唇邊,卻沒吹出聲,眼底多了幾分敬服。
    而此時,秦朗的馬車已出了江州城,潯陽江的水汽漸漸遠了。
    張龍在車外笑道:“公子方才那篇記,定能讓江州人記好些年。”
    秦朗掀開窗簾,望著遠處連綿的丘陵,淡淡一笑:“不過是借樓言誌罷了。江州有江州的憂樂,涼州有涼州的風雨,咱們趕路要緊。”
    馬車繼續西行,車輪碾過塵土,留下兩道轍痕,像在續寫那篇未竟的“憂樂”——前路漫漫,他的“先憂後樂”,才剛要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