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殘兵藏野,風沙載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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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馬奔出雍州地界,地勢愈發高亢,風裏的土腥味漸漸被沙礫的粗糲取代。天快亮時,他們在一處廢棄的驛亭歇腳,馬漢拾了些枯枝,攏起堆火,火苗在晨風裏抖得像根枯草。
    “公子,再往西走,就是‘斷雲嶺’了。”
    張龍往火堆裏添了塊幹牛糞,火星劈啪炸開,“過了斷雲嶺,就算真正進了涼州境。那地方風大,能把人吹得站不穩,據說連飛鳥都繞著走。”
    秦朗裹緊了披風,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遠處的山巒像是被刀削過,棱角分明,裸露出赭紅色的岩石,連草都長得稀稀拉拉,貼在地上,與江州的蔥蘢、雍州的壓抑截然不同——這裏的荒涼是坦蕩蕩的,帶著股子不馴的野氣。
    正說著,就見驛亭外的土路上,跌跌撞撞走來一群人。約莫十幾個,個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有老有少,手裏拎著破布包,像是逃難的。為首的老漢看見驛亭的火光,踉蹌著奔過來,撲通一聲跪在火堆旁,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隻是望著火苗流淚。
    趙虎遞過去一塊幹糧,老漢搶過就往嘴裏塞,噎得直翻白眼,旁邊的婦人趕緊遞過皮囊,他灌了幾口渾濁的水,才緩過勁來,哭道:“多謝……多謝恩人……我們是從姑臧城逃出來的……”
    “姑臧城?”秦朗心頭一動。那是涼州的治所,鎮北王的府邸就在那裏。
    “北魏人打過來了!”
    老漢捶著牆,渾濁的眼裏滾下淚來,“上個月,拓跋部的遊騎越過大漠,把咱們姑臧城外的屯糧窖給刨了個幹淨!鎮北王三子陳成帶了親兵去追,沒追上北魏人,倒遷怒於鄰著牧場的吐穀渾餘部,說是他們給北魏人指了路,一把火將人家過冬的草場燒了個精光——現在好了,吐穀渾人恨瘋了,天天在城南戈壁跟玄甲軍死磕,北魏遊騎又在北邊劫掠不休,城裏早成了個漏風的篩子!”
    他抹了把臉,聲音發顫:“先是玄甲軍要征糧,說要跟北魏人拚命,家家戶戶的存糧都被搜走了;接著北魏人抄了城郊的莊子,連埋在地窖裏的陳麥都沒放過。如今城裏的米鋪早就空了,連官倉都隻夠軍爺塞牙縫,我們這些百姓,要麽等著餓死,要麽就得往雍州逃——可路上到處是散兵和馬匪,能不能活過這戈壁灘,全看老天爺肯不肯睜眼啊!”
    “搜糧?”馬漢皺緊了眉,“玄甲軍不是該護著百姓嗎?”
    “護?”
    老漢冷笑,嘴角的皺紋擠成一團,“陳將軍說‘要想打勝仗,就得先讓弟兄們吃飽’,城裏的糧鋪、百姓家的存糧,被他的人翻了個底朝天,連我那剛斷奶的孫子,最後一口米糊都被搶走了!”
    他從懷裏掏出塊黑硬的餅,“這還是藏在炕洞裏,才留了這麽點……”
    秦朗想起老鏢頭冊子上的“陳成私設稅卡”,想起轉運使賬冊裏的“陳米入私倉”,再聽這老漢的話,心裏像壓了塊石頭。陳成的魯莽,不止是記仇,更是將百姓的生計當成了軍餉,這般行事,難怪部族與官府積怨日深。
    “那鎮北王不管嗎?”秦朗問。
    “王老爺子病著呢!”
    旁邊的婦人插話,聲音嘶啞,“聽說上個月咳得直吐血,連床都下不了,府裏的事,全是陳將軍說了算。”
    火堆漸漸弱下去,晨光爬上眾人的臉,照出逃難者臉上的灰和淚。
    秦朗望著他們凍裂的腳,磨破的鞋,忽然想起柳如是的話:“讓那邊的姑娘也穿上好看的裙子。”可眼下,別說好看的裙子,他們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
    “公子,該走了。”張龍低聲提醒。斷雲嶺的風據說卯時就會起來,耽誤不得。
    秦朗從行囊裏取出半袋幹糧,又摸出些碎銀,遞給老漢:“往南走,去雍州城,那裏或許能討條活路。”
    他頓了頓,“若有人問起,就說……是個路過的書生給的。”
    老漢千恩萬謝,帶著眾人往南去了。望著他們蹣跚的背影,趙虎忍不住道:“公子,這涼州還沒到,就已經是這光景……”
    “所以才要來。”
    秦朗翻身上馬,“若是太平,陛下又何必派我來?”
    馬隊重新上路,剛拐過驛亭,就見斷雲嶺的方向卷起一道黃塵,像條土龍,正往這邊撲來。張龍勒住馬:“是風沙!快找地方躲!”
    四人趕緊鑽進驛亭,剛掩上門,狂風就到了。隻聽“嗚嗚”的聲響,像無數野獸在咆哮,驛亭的木梁被吹得咯吱響,沙石打在門板上,劈啪作響,連說話都得扯著嗓子。
    “這風,能把石頭吹得滾三裏地!”
    馬漢靠在門後,大聲道,“當年在玄甲軍,有個新兵蛋子沒躲好,被風卷著滾下山坡,半條命都沒了!”
    風沙刮了一個時辰才歇。推開驛亭門,外麵的世界變了模樣:土路被刮出深深的溝,剛才的火堆隻剩個黑印,連遠處的山巒都蒙著層黃霧。秦朗低頭看了看馬蹄鐵,竟被沙礫磨出了白痕。
    “過了斷雲嶺,就是黑風口。”
    張龍指著前方一道狹窄的山口,“那裏住著撥獵戶,其實是黑風寨的人——老鏢頭說的左耳垂有耳洞,就是他們。”
    果然,快到黑風口時,路邊竄出幾個漢子,個個披著羊皮襖,左耳垂都懸著個銅環,見了秦朗一行,並不拔刀,隻是抱臂盯著。
    為首的是個獨眼漢,臉上有道刀疤,直愣愣地問:“老柴記的信,帶來了?”
    秦朗摸出那半塊虎符殘片。獨眼漢接過,對著日光看了看,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顆金牙:“老鏢頭沒說錯,秦公子果然是個痛快人。跟我來,寨子裏備了水和幹糧。”
    黑風寨藏在山坳裏,其實就是片石屋,卻收拾得幹淨。寨民多是些瘸腿、斷臂的漢子,見了張龍三人,眼神亮了亮——原是舊識。
    “都是玄甲軍的弟兄。”
    獨眼漢給秦朗倒了碗水,“當年跟著王老爺子守邊關,要麽斷了腿,要麽瞎了眼,被陳成那小子趕出軍營,隻能在這兒討口飯吃。”
    “你們劫官糧?”秦朗問。
    “隻劫陳成的私倉。”
    獨眼漢灌了口酒,“他用陳米充軍糧,把好糧藏在黑風口的地窖裏,要運去雍州換銀子,咱們就截下來,分給逃難的百姓。”
    他指了指窗外,“剛才你們救的那撥人,兜裏的餅,其實是咱們塞的——怕他們拿不穩,才說是自己藏的。”
    秦朗望著窗外的斷雲嶺,忽然明白沈如煙為何要養著這些人。他們不是匪,是被遺棄的兵,是藏在風沙裏的火種。
    歇了半日,獨眼漢派了個熟悉路的弟兄帶路:“過了黑風口,再走一日就到姑臧城。陳成的人在城外設了卡,你們報‘老柴記’的名號,他們不敢攔——那是王虎的暗號,咱們截了他三回糧,他以為是自己人。”
    臨行時,獨眼漢塞給秦朗一把匕首:“這是老鏢頭的,他說涼州的事,光靠嘴不行,得備著點。”匕首柄上刻著個“安”字,磨得發亮。
    馬隊再次出發,黑風口的風貼著地皮刮,帶著哨音。秦朗握著那把匕首,忽然覺得掌心的虎符、懷裏的賬冊、袖中的玉佩,都有了重量。遠處的地平線上,隱約能看到姑臧城的輪廓,像座沉在沙海裏的孤城。
    他知道,真正的風沙,才剛剛開始。但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身後有京城的暖,有江州的文,有雍州的賬,有黑風寨的刀,還有無數雙盼著“幹淨”的眼睛,推著他,往那座城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