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推恩落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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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臧城的雪來得比往年早。秦朗站在鎮北王府的演武場邊,看陳崇嶽挽弓射落最後一片懸在枝頭的殘雪,箭簇穿透雪片的瞬間,帶起細碎的銀光。
    “秦公子覺得,老夫這箭法還能看?”陳崇嶽放下弓,嗬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霧。他已不再披狐裘,換上了玄色勁裝,雖鬢角染霜,腰杆卻挺得筆直,哪還有半分病容。
    “王爺箭術,仍能震懾北疆。”
    秦朗遞過暖爐,“隻是北魏鐵騎近年常襲擾邊境,光靠箭術,怕是護不住這萬裏河山。”
    陳崇嶽接過暖爐,指尖摩挲著爐壁的紋路:“公子想說什麽,不妨直言。你我都清楚,城西破廟那點糧,不過是皮毛。你真正要動的,是老夫手裏的玄甲軍,是本王在涼州三十年的根基。”
    演武場的風卷著雪沫子,打在甲胄上簌簌作響。秦朗望著遠處城牆上巡邏的士兵,他們鎧甲上的玄色漆皮在雪中泛著冷光——那是鎮北王的私兵,番號“玄甲”,卻隻聽鎮北王號令,不聽朝廷調遣。
    “王爺可知幽王之事?”秦朗忽然開口。
    陳崇嶽腳步一頓。幽王被擒的消息上個月傳到涼州,他裝病期間,特意讓人查得仔細:那老狐狸仗著手裏十萬私兵,抵死反對推恩令,竟暗中與西梁勾連,約定開春後裏應外合,妄圖裂土稱王。
    結果事機敗露,他那幾個爭了十年儲位的兒子,竟聯合宗族裏的老臣,連夜打開幽州城門,引朝廷禁軍入城。最終幽王被捆在囚車裏,連同他私通西梁的密信,一並押解進京了。
    “幽王有四子,爭儲鬥了十年,府裏的血比護城河還深。”
    秦朗聲音平靜,“可真到他私通西梁時,沒一個兒子肯站在他那邊。為什麽?因為推恩令許他們分領郡縣,各得食邑,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而跟著幽王叛亂,隻能做亂臣賊子,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陳崇嶽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盯著他:“你想用幽王的下場嚇老夫?”
    “不是嚇,是提醒。”
    秦朗迎上他的視線,“王爺隻有三位公子,長子陳清在京為質,次子陳亮隨王爺打理軍政,三子陳成雖頑劣卻勇猛——這般骨肉相連,原就比幽王周全。可若拒推恩令,將來萬一有變故,遠在京城的長公子,難道能置身事外?”
    他從袖中取出一幅輿圖,在雪地上鋪開:“推恩令於陳家,是為這‘周全’再添重保險。長子陳清在京,可作涼州與朝廷的橋梁,既能讓中樞安心,又能為陳家在京謀個體麵;次子陳亮沉穩,可領姑臧防務,掌玄甲軍主力,守住根基;三子陳成去張掖曆練,憑他的勇武守糧倉,正好磨磨性子。”
    朱筆圈出的姑臧、張掖兩地,在輿圖上與京城遙相呼應,像三足鼎立,比原先權力攥於一人之手更顯穩妥。
    “你倒替老夫把三個兒子的路都算好了。”陳崇嶽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指尖卻在“京城”二字上輕輕點了點——那處離涼州千山萬水,藏著他對長子最深的牽掛。
    “臣隻算得清江山安穩的賬。”
    秦朗彎腰拾起一片雪花,“長公子在京多年,早已熟悉中樞規矩,推恩令施行後,他在朝堂提及涼州事務,腰杆隻會更硬。反觀幽王,兒子們在幽州鬥得頭破血流,他自己又私通外邦,這般光景,誰肯為他說話?”
    雪越下越大,演武場的青磚上積了層白。
    陳崇嶽忽然笑了,笑聲在風雪裏格外清亮:“秦朗啊秦朗,你這張嘴,是把軟刀子,殺人不見血。老夫知道你想說什麽——陳亮主內,陳成主外,陳清在京接應,兄弟三人各守一方,陳家自然不會走幽王的老路。”
    他頓了頓,望向北方:“隻是陳亮性子太穩,少了點衝勁;陳成倒是勇猛,卻容易被人挑唆。去年燒吐穀渾草場的事,雖是王虎假傳命令,可陳成那股子不問青紅皂白的脾氣,也確實讓人放心不下。”
    “所以才要借推恩令打磨。”
    秦朗指著輿圖上的黑風口,“讓陳成去守黑風口,不是懲罰,是讓他在硬仗裏磨掉戾氣。玄甲軍的老兵最服能打勝仗的人,等他在那兒立了功,再去張掖,誰還敢說他是仗著王爺的勢?”
    他又看向陳崇嶽身後——次子陳亮不知何時立在廊下,青衫落雪,眉目沉靜,正默默聽著他們說話。
    “至於二公子,”秦朗道,“可讓他協理都護府事務,與將來赴任的柳如是搭檔。一文一武,一穩一活,正好互補。”
    陳亮聞言,上前一步拱手:“父親,秦公子所言極是。三弟若能在黑風口沉下心,將來必成大器。”
    風雪裏靜了半晌,陳崇嶽忽然對陳默道:“去把陳成從黑風口叫回來,讓他帶三百玄甲軍,隨秦公子去調解拓跋部和吐穀渾的紛爭。”
    又對秦朗道,“老夫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把這頭強驢的性子捋順些。”
    秦朗望著陳崇嶽轉身的背影,那背影在風雪裏依舊挺拔,卻少了幾分孤冷。他忽然明白,這位鎮北王最在意的,從來不是權力握在誰手裏,而是三個兒子能否守住這片土地——長子在京為質,次子在側輔佐,三子在外曆練,原就是他早就布好的局,推恩令不過是讓這局更合朝廷法度,更能長久罷了。
    三日後,秦朗帶著陳成和三百玄甲軍前往部族交界的狼居胥山。
    陳成仍是那副桀驁模樣,卻在路過一片被焚毀的草場時,低聲對秦朗道:“這片是去年燒的,二哥後來偷偷給吐穀渾送了三次糧草賠罪,沒讓父親知道。”
    秦朗勒住馬:“我猜也是。”
    陳成愣了愣,隨即別過臉,耳根有些發紅。
    談判異常順利。拓跋部的首領握著秦朗帶來的朝廷賞賜,又看了眼陳成身後的玄甲軍,慨然道:“隻要陳將軍不再偏幫,我們願意與吐穀渾分草場。”
    吐穀渾的首領更是拉著秦朗的手,用生硬的漢話道:“若能安穩交易,我們願年年向大陳納貢。”
    回程時,陳成忽然道:“二哥讓我問你,推恩令若真成了,在京的大哥……能回來看看嗎?”
    秦朗望著遠處的烽火台,那裏的狼煙已許久未起:“我在奏折裏會稟明陛下,許長公子每三年回涼州省親一次。”
    陳成沒再說話,隻是催馬跟上,玄甲軍的馬蹄聲踏過雪地,竟有了幾分輕快。
    回到姑臧城時,陳崇嶽已在城門等他。雪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照下來,城牆上的玄甲軍鎧甲泛著金光。陳默站在父親身側,手裏捧著一份文書。
    “老夫讓人查過了,幽王被擒時,他在京城當差的侄子不僅沒求情,反倒上了三道奏折揭發他的罪證。”
    陳崇嶽接過陳默手裏的文書,遞給秦朗,“這是老夫親筆寫的‘遵推恩令’,你看看合不合朝廷的規矩。”
    秦朗接過文書,見上麵寫著:“長子陳清襲鎮北王爵,留京任職;次子陳亮代管姑臧防務及玄甲軍;三子陳成封張掖侯。”
    落款處除了日期,還多了行小字:“願吾兒們,兄弟同心,守土安邦。”
    他忽然想起沈如煙的“幹淨”,想起老鏢頭的“安”字匕首,想起黑風寨獨眼漢的金牙,想起逃難老漢手裏的黑餅。原來這涼州的風沙裏,藏著這麽多人的盼頭,而鎮北王的盼頭,不過是三個兒子能守住這片土地,兄弟和睦。
    是夜,秦朗在燈下寫奏折,窗外傳來說話聲。他抬頭,見陳成正跟陳亮爭論黑風口的布防圖,兄弟倆爭得麵紅耳赤,卻沒半分戾氣,反倒有股子親近。
    奏折的最後,秦朗寫道:“涼州已定,推恩令可行。鎮北王深明大義,其三子各有分屬:長公子陳清駐中樞,二公子陳亮守姑臧,三公子陳成鎮張掖,兄弟同心,實乃朝廷之福,邊疆之幸……”
    筆尖懸在紙上,他忽然想起江州的柳如是,雍州的李文書已被押解回京),黑風寨的獨眼漢,還有那個送野菊的小丫頭。這趟西行,他像串珠子的線,將無數散落的人、事、情,串成了守護江山的網。
    風從窗縫鑽進來,帶著雪的清冽,卻不再刺骨。秦朗吹滅油燈,月光落在“朗”字玉佩上,溫潤如玉。
    他知道,剩下的兩個藩王,不會像鎮北王這般順利。但隻要這涼州的雪能化得暖些,隻要陳家三兄弟能守住這份“兄弟同心”的承諾,隻要推恩令能讓藩王與朝廷真正成為一體,這條路,就值得走下去。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秦朗推開房門,見張龍三人正牽著馬等在院外。
    “公子,去哪?”張龍問。
    秦朗望著東方的朝霞,那裏的雲層被染成金紅,像極了玄甲軍鎧甲的顏色:“去張掖。看看陳成能不能守住那片糧倉,也看看……這河西走廊的春天,是不是真的要來了。”
    馬蹄聲再次響起,踏過融雪的土地,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記,像在這萬裏江山的畫卷上,寫下了“安穩”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