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柴刀與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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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綿三日的雨,終於有了停歇的跡象。
    不再是那種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衝刷幹淨的決絕,雨勢漸漸減弱,化作斷斷續續的雨絲,最後隻剩下屋簷下還在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清脆而寂寞的聲響。天空依舊陰沉,厚重的雲層像是凝固的鉛塊,低低地壓在鴉巢城那飽經風霜的頭頂上。
    被雨水反複衝洗過的鴉巢城,顯得更加破敗和蕭索。泥濘的街道反射著天光,像一條條醜陋的傷疤。牆角的苔蘚喝飽了水,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青綠。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土腥氣,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屬於邊城的貧瘠與冷硬的味道。
    蘇燼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清晨的冷風帶著濕意撲麵而來,讓他精神一振。他回頭看了看草席上仍在沉睡的老夫子,呼吸平穩了許多,臉色似乎也比昨日好了一些,至少那不正常的潮紅退去了不少。
    他輕手輕腳地收拾了一下屋子,將昨晚用來堵漏的破布擰幹,又用剩餘的木柴將火塘重新點燃,讓這間簡陋的屋子多少有了一絲暖意和生氣。做完這些,他提起靠在門邊的空水桶和那把磨得鋥亮的柴刀,準備出門。
    汲水的地方在城東角的一口老井,是城裏為數不多還能穩定取到相對幹淨水源的地方。路不好走,泥濘濕滑,但蘇燼步履穩健,仿佛腳下生根。他的目光如同鷹隼,時刻留意著四周的動靜。
    雨雖然停了,但那幾個不速之客帶來的陰影並未散去。
    果然,在經過城中唯一那家勉強能稱為“客棧”的土坯房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幾道身影。他們似乎也剛起,正站在客棧門口,低聲交談著什麽。為首的那人身材高大,臉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眼神銳利如刀,正有些不耐煩地踢著腳下的石子。另外幾人則顯得更加精悍,腰間的佩刀在晨光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與鴉巢城格格不入。
    蘇燼沒有停頓,也沒有刻意回避,隻是像往常一樣,目不斜視地提著水桶走過。他能感覺到幾道審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種評估和探究的意味。他知道,自己這個每天都去照顧那個“來曆不明老頭子”的少年,恐怕早已落入了對方的視線。
    汲水,回家,將水分給老夫子一些,剩下的儲存在瓦罐裏。然後,他來到屋後那片小小的空地,麵對著那堆淋濕的木柴。
    深吸一口氣,他沒有立刻揮刀,而是擺出了一個奇怪的起手式。雙腳微微分開,與肩同寬,身體下沉,脊柱挺直,雙手自然垂落,呼吸變得悠長而富有節奏。這是老夫子教他的那套“體操”裏的一個基礎樁功,據說是用來“固本培元”的。蘇燼無法感應天地元氣,自然談不上什麽培元,但他發現,堅持練習這套動作和呼吸法,確實能讓他在繁重的勞作後恢複得更快一些,身體也似乎變得更結實了。
    尤其是在昨夜那場驚心動魄雖然隻是他單方麵觀察)之後,他更加迫切地想要抓住一切能讓自己變強的稻草。哪怕隻是讓劈柴的力氣更大一點,速度更快一點,也是好的。
    他閉上眼,將全部心神沉浸在那獨特的呼吸節奏中。一呼一吸,仿佛與風聲、水滴聲融為一體。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胸腔的起伏,血液在血管裏奔流的細微聲響,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跳的沉穩搏動。身體的疲憊感,似乎隨著呼吸被緩緩排出體外,一股微弱但真實存在的暖流,開始在四肢百骸間悄然流轉。
    這並非“氣感”,蘇燼很清楚。這更像是一種身體被精心調動起來後,自身產生的生物“熱能”。但這種感覺,讓他原本因緊張而有些僵硬的身體,重新變得靈活而充滿力量。
    片刻後,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沒有直接去拿那把柴刀,而是俯身撿起一塊大小適中的石頭。掂量了一下,他手臂猛地一甩,石頭帶著風聲,精準地砸在七八步外一根木樁上突起的小樹節上!
    “啪!”一聲脆響,樹節應聲而斷。
    蘇燼看著自己的手,眼神裏有一絲訝異,也有一絲了然。他的力量和準頭,似乎比以前更強了。這不是錯覺。是那套呼吸法,是日複一日的劈柴,是昨晚那幾個陌生人帶來的壓力,共同作用的結果。
    他沒有時間欣喜,隻是默默走到柴堆前,握住了那柄熟悉的柴刀。這一次,當他揮刀劈下時,他不再僅僅依靠蠻力,而是下意識地將剛才樁功帶來的那股身體內部的“整勁”和專注的呼吸,融入到了動作之中。
    刀鋒落下,精準地切入木柴的紋理。
    “哢嚓!”
    比以往更清脆的響聲,木柴應聲而裂,斷口光滑。
    蘇k燼沒有停歇,一刀接著一刀。汗水開始從額頭滲出,但他渾然不覺,完全沉浸在這種專注的勞作與微妙的提升之中。他知道,危險正在靠近,他沒有時間去恐懼或者猶豫,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這有限的時間,將自己這把鈍刀,磨得更鋒利一點。
    哪怕,隻是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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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兩天,鴉巢城的氣氛變得愈發壓抑。
    那幾個外來的佩刀客不再像最初那樣隻是暗中觀察,他們開始在城裏走動,雖然依舊沉默寡言,但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張無形的網,逐漸籠罩了整個鴉巢城。
    他們去了城南那個據說曾是行刑場、如今隻剩下幾根歪斜木樁的廢棄角落;他們去了城西據說鬧鬼的破敗廟宇;他們甚至還繞著那堵早已失去防禦功能的城牆,仔細地勘察了一圈。他們的行為,不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更像是在熟悉地形,或者說,在確認某種範圍。
    蘇燼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盡量減少出門的次數,但每天取水、偶爾需要用打到的獵物或劈好的柴火去換取一點米鹽時,他總能感受到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
    他也注意到,城裏的其他人,那些和他一樣掙紮求生的居民們,對這幾個外來者的態度,從最初的好奇、畏懼,變成了更加明顯的疏遠和警惕。鴉巢城雖破敗,卻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存法則,突然闖入的強力存在,打破了這種脆弱的平衡。
    這天中午,蘇燼從外麵換了點糙米回來,路過城中那家唯一還開著的、姑且能稱為酒館的鋪子時,他看到那幾個佩刀客正坐在裏麵。酒館老板,一個臉上總帶著諂媚笑容的胖子,此刻卻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搓著手站在一旁。
    蘇燼腳步未停,但耳朵卻捕捉到了幾句零碎的對話。
    “……那老頭子……確實是三年前來的……”是酒館老板的聲音,帶著討好。
    “……深居簡出……就那小子照顧……”
    “……沒見有什麽特別……”
    為首那個刀疤臉的漢子冷哼了一聲,聲音不大,卻讓整個酒館都安靜了下來。“再想想,有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或者……他有沒有帶什麽東西?”
    蘇燼的心猛地一沉。他們果然是衝著老夫子來的。
    他加快了腳步,回到自己的破屋。老夫子正靠在牆角閉目養神,氣息比前幾日又順暢了些。蘇燼沒有打擾他,將米藏好,然後默默走到角落,拿起他的柴刀。
    他沒有去劈柴,屋外還有不少存貨。他隻是坐在門檻上,借著從門口透進來的微弱天光,仔細地擦拭著刀身。他用的是一塊粗麻布,蘸著水,一點一點,將刀身上的每一絲鏽跡、每一處汙漬都擦得幹幹淨淨,直到刀刃反射出他那雙沉靜而冰冷的眸子。
    擦完刀,他開始打磨。磨刀石是他在河邊撿的,很粗糙,但他磨得極有耐心。嗤啦,嗤啦……單調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裏回響。他的動作穩定而專注,仿佛這不是在磨一把普通的柴刀,而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在打磨的過程中,他再次運用起那套呼吸法。這一次,他嚐試著將呼吸的節奏與磨刀的動作合二為一。他發現,當心神高度集中,呼吸與動作協調時,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刀刃與磨刀石接觸的每一個細微瞬間,能更精準地控製角度和力度。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他的精神,通過呼吸和動作,延伸到了刀刃之上。
    磨了許久,直到刀刃寒光閃爍,他才停下手。他握著柴刀,站起身,在狹小的屋內緩緩踱步。他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模擬著可能發生的衝突。
    如果他們闖進來,屋裏的哪些東西可以利用?桌子?凳子?那個搖搖欲墜的瓦罐?
    如果需要逃跑,從哪個方向最快?後窗?還是拚死衝出大門?
    他甚至開始回憶老夫子無意中提及的一些關於人體要害的知識,那些平日裏他隻當故事聽的東西,此刻卻變得無比清晰。
    這不是在杞人憂天,這是在做準備。在鴉巢城,不做準備的人,通常活不長久。
    他的身體,在呼吸法的持續作用下,正發生著潛移默化的改變。肌肉更加凝練,反應更快,五感也似乎變得更加敏銳。他能聽到隔壁屋子細微的咳嗽聲,能聞到空氣中不同於往常的淡淡的鐵鏽味或許是那些人的兵器散發出來的),能感覺到門外陰影裏似乎有窺探的目光一閃而過。
    這是一種緩慢卻堅實的成長。並非一蹴而就的強大,而是像一株在石縫中頑強生長的野草,在絕境中,用盡一切方法,汲取著每一絲能夠讓自己活下去的力量。
    他握緊了手中的柴刀,感受著那冰冷而熟悉的觸感。這把刀,劈開過無數的木柴,現在,或許將要用來劈開別的什麽東西。
    夜色,如同墨汁般,開始悄無聲息地浸染鴉巢城的天空。
    夜深了。
    連日陰雨後的天空,難得地露出了清澈的本色。沒有月亮,但漫天的星鬥卻格外璀璨,像是無數散落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碎鑽,冰冷而遙遠地俯瞰著大地。
    鴉巢城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偶爾幾聲野狗的吠叫,更襯得夜的空曠與荒涼。
    蘇燼像一隻靈貓,悄無聲息地伏在自家屋頂的陰影裏。他選擇了一個巧妙的角度,既能觀察到自家門口的情況,也能將不遠處那家“客棧”的大部分動靜收入眼底,同時還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屋頂的破損結構隱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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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經這樣潛伏了快一個時辰,身體被夜風吹得有些發涼,但他一動不動,呼吸平穩悠長,仿佛與冰冷的瓦片融為了一體。這是他從觀察荒原上的狼群學來的耐心。
    客棧那邊,大部分房間已經熄了燈火,隻有靠近街道的一間屋子還亮著微弱的油燈光芒。透過窗戶紙的縫隙,隱約能看到幾個人影晃動。
    忽然,其中一道人影推開門走了出來,正是那個刀疤臉的頭領。他似乎有些煩躁,在門口踱了幾步,然後抬頭望了望星空。
    就在這時,蘇燼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看到那刀疤臉漢子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張開,似乎對著天空虛抓了一下。緊接著,他周圍的空氣似乎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扭曲,幾粒地上的塵土,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緩緩地、不自然地向上漂浮了大約半寸,然後又落了下去。
    雖然極其微弱,轉瞬即逝,但蘇燼看得清清楚楚!
    這就是老夫子偶爾提及的“念力”?修行者最基礎的手段之一?可以憑意念影響現實物質?
    一股寒意,比夜風更冷,瞬間竄遍了蘇燼的全身。他一直知道那些人不簡單,但親眼見到這種超越凡俗的力量,帶來的衝擊仍然是巨大的。這與他所認知的世界完全不同,與他隻能依靠手中柴刀和自身力量的現實格格不入。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身側的柴刀,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鎮定了一些。
    刀疤臉似乎也隻是隨意施為,很快就轉身回了屋子。
    蘇燼卻沒有立刻放鬆。他保持著潛伏的姿勢,大腦卻在飛速運轉。對方擁有他無法理解的力量,硬拚絕無勝算。唯一的生機,在於出其不意,在於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條件,在於……他自己。
    他閉上眼睛,再次調整呼吸。這一次,他不再僅僅是讓身體放鬆或積蓄力量,而是嚐試著將自己的精神意念,像水流一樣,順著呼吸,沉澱下來,凝聚起來。
    老夫子曾說過,“形意相合,意在刀先”。以前蘇燼隻覺得這是劈柴劈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但現在,看到了那“念力”之後,他隱隱覺得,或許“意”,本身也是一種力量?
    他無法像修行者那樣調動天地元氣,但他有自己的“意”。那是活下去的意念,是保護老夫子的意念,是麵對強敵時,那種被逼到絕境的狠厲意念!
    他嚐試著將這種純粹的、凝練的意念,附著在手中的柴刀上。
    他緩緩地、無聲地抬起手臂,模仿著劈柴的動作,但在最後一刻停住。他能感覺到,當他的意念高度集中時,他對柴刀的控製似乎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每一個角度,每一個發力的瞬間,都清晰地呈現在腦海中,仿佛可以預演。
    他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隻要他的意念足夠強,這把普通的柴刀,也能斬開更堅硬的東西。
    這當然是錯覺。但他明白,這種極致的專注和控製力,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武器。
    夜空中,星光冰冷。屋頂上,少年與刀,仿佛也化作了這永恒夜色的一部分,在無聲地積蓄著力量,等待著黎明,或者……一場注定要到來的風暴。
    他的成長,沒有驚天動地的異象,沒有醍醐灌頂的頓悟,隻有在這沉默的對峙和壓迫下,一點一滴地磨礪,一次一次地突破著凡俗肉體的極限,將平凡的技藝,錘煉出逼近非凡的鋒芒。
    燼火雖微,亦可燎原。隻是現在的蘇燼還不知道,他手中緊握的,不僅僅是一把柴刀,更是自己那不屈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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