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入手家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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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素來日短夜長。
    自白氏與洪氏身死之後,餘家的夜就變得更長。
    白氏身死三日,每個人臉上仍然全是憂心。
    幾日裏,甚至連病重的餘老夫人都幾次將餘幼嘉叫到床前,細細詢問白氏入葬的事宜。
    餘幼嘉被叫了幾次,到底是看出老夫人的症結在何處。
    所以,在又一次來到餘老夫人床前時,她先一步開口道:
    “洪氏被埋葬在城外的亂葬崗裏。”
    那日的事情太混亂,餘幼嘉後叮囑過五郎與連小娘子守口如瓶,家中其他人都沒法得到消息,又不敢觸餘幼嘉的黴頭,自然更傳不到老夫人耳中。
    老夫人若不是有心想知道洪氏的下場,全可以叫其他人來問話......
    但,她沒有。
    果不其然,依靠在床上的餘老夫人聞言,卻似得到一個心中早已預想到的答案一般,捂著胸口,眼角劃過一滴濁淚。
    餘幼嘉在床前稍站了片刻,便聽餘老夫人終是開口,繼續說道:
    “可惜了......洪氏原本,也是個好孩子......”
    餘幼嘉沒接這話。
    對她而言,不管從前是什麽樣的人,又是不是誠心臨死悔過,都沒有意義。
    洪氏不死誰死?
    洪氏不被葬在亂葬崗誰葬?
    白氏?
    還是她餘幼嘉?
    既做壞事,可得有粉身碎骨的覺悟!
    餘老夫人等了幾息,沒等到餘幼嘉的附和和寬慰,便也知道自己的言語無用。
    她苦笑一聲,又睜開渾濁的眼,顫巍巍掀開被子一角,從被褥下掏出一張卷起的絹帕,遞給餘幼嘉。
    餘幼嘉一愣,手先一步接過,腦子才隱約猜到這東西究竟是什麽:
    “......原先說的家印?”
    掀被子的舉動耗費了不少力氣,這段時日已經明顯見老的餘老夫人微微喘著氣,艱難道:
    “對。”
    “一方印,還有絹帕,兩者合一,便是老爺子囑咐我的家印。”
    “原先雖說答應過你,你若掌家,便就此毀去,可到底得先給你看過才是。”
    餘幼嘉略略蹙眉,攤開絹帕,內裏裹著的一方不過半個手指大小的小金印立馬滑落,掉在餘幼嘉腳邊的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動。
    這聲不小,但餘幼嘉沒有著急去撿。
    因為,她清楚的瞧見了絹帕上的東西——
    人名。
    一方人臉大小的絹帕上,攤開後,密密麻麻,幾乎全是人名,小字,以及籍貫。
    粗略一掃,足有百人之多。
    隻一眼,餘幼嘉便知道老夫人為何覺得這個‘家印’分量很重,且又久久無法拿出來。
    饒是她,一下記這麽多人名,又得默寫出來,想來都是極大的腦力損耗。
    莫說是已經年邁的餘老夫人。
    況且,這名單......
    餘幼嘉指尖在絹帕上劃過,終是停留在寫有【袁煒】的名字上。
    若是沒有記錯,這個名字,可正是崇安縣上一任,那位在崇安頗得民心的縣令名字......
    餘幼嘉的眉眼止不住顫動一息,便聽餘老夫人重重咳了幾聲後道:
    “老頭子當了一輩子的清官,年輕時候意氣風發,聰穎敏捷,臨老臨老,糊塗事卻是做了一件又一件......”
    “他幾次三番勸誡皇帝,可直到身死的那日,我仍一點都沒看出來他究竟想做什麽。”
    “咱們那日晨間照常起身,他穿好朝服,同我坐著分吃米糕,他還同我說,人老牙去,連米糕都咬不動,我就同他說,等他回來,我給他熬粥喝......”
    “他應了,走之前卻回身,給了我一張紙,說是讓我看著留給成器的孫輩,叫我早些背下,早些燒掉咳咳咳......”
    餘老夫人仍是咳,這回,她咳的聲比先前還要長,還要重。
    餘幼嘉給她順氣,想將人重新安置回床上,她卻隻是自顧自的往下說:
    “我那日早間正巧沒事,索性也順著他的意思背,可等我剛剛才燒掉紙,那些抄家的官兵就來了......”
    “他糊塗,他糊塗的很!”
    “為人臣子,都已經活到這把年歲,往前多少人都勸不好那個昏君,他去又有什麽用?!”
    “況且,把這東西留給我又有什麽用?”
    “我十六歲就嫁給他為妻,一天風雨都不曾淋過,又怎能將事情辦好?”
    餘老夫人難得如此激動,餘幼嘉仍是沒有開口,站在床邊,一隻手捏著錦帕,一隻手為對方順氣。
    餘老夫人又咳嗽了幾聲,好容易平複下來,方才說道:
    “這些,我從前想不明白,但如今,我每日都躺在床上想,總算是讓我想明白了。”
    “他不是要給我,而是隻能留給我。”
    “這些,全是他昔年的學生,出身寒門,秉性仁善,體恤民情,有心報效,可卻報效無門,一直有股心氣。”
    “若是被其他人知道這份名單,便要生不少事端。”
    “他又想的極遠,走之前,連三個兒子都沒給,原是生怕自己要做的事情,牽連男丁一氣被殺,傳不下來......”
    而結果,也很顯然。
    雖情況沒有到最差的程度,但餘老太爺想的一點沒錯,一旦獲罪抄家,男丁們被看守的最嚴密。
    到頭來,還是隻有餘老夫人能將這些東西傳下來。
    家印,家印。
    重要的,一直不是所謂的‘印’。
    而是‘家’,天下人的‘家’
    一個說不準能帶給天下人安定的‘家’。
    大周若失其鹿,天下英豪皆可逐之。
    可追逐到了呢?
    又該怎麽治理呢?
    如所有人口中驚才絕豔的‘謝上卿’之流,終究隻是少數。
    一個新朝,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甘願遠離權力中樞,駐紮一方,為民請命的小官。
    有無數的基石,才能撐起一片新天。
    難怪,難怪......
    難怪一開始,餘老夫人會默認黃氏與她打賭。
    這不是一件小事。
    說不準,就會出很大的差池,令天下繼續動蕩......
    原先那個賭,背後的賭約,竟比她所想的,還要大得多。
    黃氏退步所讓之物,也重要的多。
    畢竟,這家印若到不了餘幼嘉手中,那就應該隻能到五郎手中。
    要按原先黃氏的想法,讓五郎去書院讀書,入仕,縱使舊朝一時崩壞不了,也能植黨謀同,為自己換一個大好前程。
    餘幼嘉捏緊手中的錦帕,餘老夫人則是終於停止了咳嗽,她顫巍巍伸出遍布皺紋的手,試圖牽住餘幼嘉:
    “幼嘉,莫要毀去家印......”
    “祖母隻怕再寫不出第二遍了......”
    餘幼嘉心中長長歎了一口氣,終究還是握住了那隻垂垂老朽的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