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天下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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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幼嘉陰陽怪氣的時候不多,但每每陰陽怪氣,必定見血封喉。
她此意,原是反駁朱焽所說的‘種田很好’。
若國泰民安,種田當然好。
若不安.......
種田便是勒於脖子上的一節繩索。
這種需要等候,守望的活計,並不適合於隨時會崩碎且奔逃的亂世。
縱使是能等到一季的收成,一時的收成,也都注定無法填飽天下的百姓,無法救此等大廈將傾的王朝......
她以為這位愛好別致的朱世子會如城外辨別真假流民時一般,多少有些羞赧之態,繼而反思己身。
但,沒有。
朱焽慢慢啃著手中那個噴香的饅頭,輕聲道:
“慢慢來嘛。”
這回,反倒是餘幼嘉有些沒聽懂,又問了一遍:
“什麽?”
朱焽掰下一塊饅頭,又放進了嘴中,他慢條斯理的嚼,慢聲細語的講,宛若在講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不欲欺瞞餘縣令,我率領商隊來此的路上,其實也碰到過不少往南地流竄的流民,他們乞求食物,我便會給他們,可他們得到食物,便會想要更多,甚至會動手搶奪,意圖害我們性命。”
“我覺得這樣不對,這樣不好,可我確實不知道該怎麽做。”
“拋卻一條活生生人命的事,我做不到,也不願意做,可我給了他們足夠的糧食,他們反倒對我們下手,甚至對彼此下手,互相搶奪......卻也活不下來。”
“我思量很久,也糾結許久,直到來到崇安,心中才有些明悟——”
朱焽稍稍停頓一息,回想起那日城外餘幼嘉對待流民的英姿,不由得笑道: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餘縣令能辨析流民,也能一下穩住流民的思緒,讓那些本已早生了惡誌的流民們活下來,安穩下來,甚至還心甘情願留在崇安耕種......”
“更能讓千瘡百孔的崇安上下一心,組建娘子軍,修習演武場,對那些意圖學門手藝的百姓慷慨教學,甚至連炊房溫飽都安排的細致明白......”
朱焽稍稍停頓一息,旋即誇讚道:
“餘縣令,你真的很厲害。”
餘幼嘉被如此莫名其妙的一誇,隻覺得渾身不自在,可沒等她開口,朱焽好似打開話匣子似的,繼續往下說道:
“我自忖做不到這些,便隻能往別的事上去想想辦法。”
“譬如,種田。”
“欲知平直,則必準繩。欲知方圓,則必規矩。欲知天下......則勢必躬親。”
餘幼嘉眼皮抽動一瞬,終於後知後覺明白麵前的溫吞青年到底想說什麽。
朱焽捧著饅頭,指了指麵前那塊田壟,方才笑道:
“此處田,並非一蹴而就。”
“那兒的田是前日種的,那兒的田是昨日種的,直到今日,才種到了我們麵前這塊田......”
“我能自己當個百姓,我便知道一畝田地需要多少春種,需要多少人力,又減多少賦稅,才能令百姓富足,安康。”
他的語氣輕慢,卻帶著別樣的神采:
“我今日學了崇安的治民之法,明日回淮南耕種,百姓富強,沒準後日平陽,廬陵等地也會競相效仿......”
“這天下,總能慢慢修生養息回來。”
修生養息.....
修生養息.....
餘幼嘉眼皮顫動,在心中默念幾遍,心中陡然竄出一個不該有的詞來——
仁君。
此時的朱焽,雖仍是渾身泥濘,手裏還捧著雜麵混就的大饅頭,可青年的氣度心性,太像一個仁君,明君。
暴政後的新皇朝,若是能迎來一個輕君貴民的仁主慈君......
天下之幸。
餘幼嘉沉了沉心頭那口說不上來的氣,試探道:
“世子如何視天下,又如何視百姓?”
這還是餘幼嘉第一次稱呼對方為世子,可朱焽卻恍若未聞,隻仍是從前的一副榮辱不驚的模樣。
他看向已經種滿春種的田地,又遠眺青天白日的穹頂,好半晌,才仍是一派風輕雲淡的溫笑道:
“天下為公。”
短短四個字,卻幾乎讓原先就有些念想的餘幼嘉心神俱震。
此四字出來之後,什麽耽於種田,什麽容貌平平,什麽性格軟弱,這些對朱焽的印象,通通成了過眼煙雲。
隻一瞬,她便知道對方為何會看上去對崇安很感興趣——
因為‘天下為公’這四個字,本意為天下是大家公有,不應把君位當成一家的私有,更指國家的一切都屬於百姓。
而崇安現在,便是一城為一家。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每個人都在為崇安,為日後而活,而努力。
朱焽看到了這些,他也並不覺得身份貴賤有何不同,所以才樂於躬身田地,意圖追尋那一份......
【天下為公】。
為何會有人能想出如此震撼人心的四個字呢?
餘幼嘉不清楚,不明白,但她於這一瞬起,心中多了一股念想——
若是,朱焽真能當皇帝就好了。
連她,至始至終也隻想過‘守住崇安’。
比之朱焽的境界,這種建立在默認自己管不了那麽多人前提之上,隻願偏安一隅的思想,又著實有些不夠看。
畢竟,她確實做不到如此舍己為人。
而朱焽,朱焽......
第一次,餘幼嘉在心中刻下此人名字,順勢刻下【賢明】二字。
若是這樣的人,來日能夠得到天下就好了.......
“在想什麽?”
餘幼嘉思緒胡亂飄飛,卻聽身旁人輕聲問道:
“饅頭都要掉在地上了。”
餘幼嘉頓時回神,一時為剛剛自己所思所想太遠的事感到好笑——
老皇帝還在,天下豪傑不知還要紛爭多久,朱焽哪能說當就當上皇帝?
她有些沒好氣道:
“在想送水的人怎麽還不來,有些噎得慌。”
朱焽又是笑:
“那你也學我,叨點兒沫......”
話音未落,餘幼嘉已經往他肩頭揍了一拳。
朱焽一手捧著饅頭,一手捂住被痛毆的肩頭,趴在草地上一時哈哈大笑起不了身。
餘幼嘉麵無表情的把饅頭叼進嘴裏,旋即挽起兩隻手的袖子,正要拎起朱焽繼續‘痛擊’,兩人便聽不遠處隱隱有鸞鈴作響。
兩人幾乎是齊齊抬頭,便見鸞鈴響處,四麵素紗垂落,隨肩輿晃悠輕擺。
有人竟在此時,乘四麵懸掛青紗的肩輿緩緩而來。
風吹,紗動,帳幔忽地蕩開一絲縫隙——
先見一截玉色指尖,再恍惚得見素袍鶴影。
風勢轉急,紗浪翻湧,始窺其人瘦削,脖頸間突兀的白紗纏綿......
最後,才是淡如蟬翼,如孤舟起伏的薄唇。
朱焽被打翻在地,聞此肩輿上的鈴音,卻仍是被吸引全部神智。
可也不等二人細看,素紗早已覆攏,唯餘廣袖衣角從幔底漏出半點,隨顛簸悠悠顫動。
“那位是......”
朱焽看著輿來輿過,鈴音又緩緩遠離,愣了許久,方才斟酌出個所謂:
“謝先生吧?”
“當真是好風華,好氣度......”
餘幼嘉被來人脖上紗布的那抹蒼白所刺,一時間沒有開口應答。
訣別後,他與她,今日應當是第一次相見。
縱使她心裏早已清楚,他徒有一副溫善的皮囊,皮下或許善妒成性,或許蛇蠍心腸。
可隻要回憶起那日訣別之時的場景,她卻仍會想感歎一句——
那日他的眼淚,當真......
很美,很豔。
許是饅頭真的太噎,令人沒了神智,又許是因為身旁是朱焽,餘幼嘉沉默半晌後,到底還是開口說道:
“他如今已是憔悴,從前的姿容,更可勝千山萬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