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枯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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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娘,香香的。】
    直到幾日之後,這句話仍然縈繞在餘幼嘉的心頭。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什麽時候喜歡聞香,不過卻輕而易舉能辨別出來,女子的香總是很特別......
    花。
    像是,花。
    每個人所代表的花不一樣,於是,香也不一樣。
    有些花濃烈,鮮豔,注定一輩子轟轟烈烈。
    而有些話,清淺,短暫,了過無痕,隻留給世人一道無法觸摸的香,但仍掩蓋不了曾甜蜜過。
    女孩子,真好......
    餘幼嘉回想著那道暖香,手指不自覺勒緊韁繩。
    韁繩下的老驢頓時發出一聲刺耳的‘籲’聲,正坐在餘幼嘉身旁專心寫寫畫畫的五郎身子一歪,險些撲倒在車鬥裏。
    不過男孩子到底皮糙肉厚些,摔倒也不在意,五郎立馬抱著紙筆就爬了起來,像隻機敏的田鼠一樣左右環視,連聲問道:
    “怎麽了,怎麽了?”
    這幾日的巡查到底是給五郎留下了些許陰影。
    不過還好,這回並沒有什麽大事。
    餘幼嘉隻是穩穩當當停好驢車,又整理了一番口鼻手各處的覆布,才道:
    “路旁又有白骨,我下去瞧瞧。”
    五郎原本驚慌的神情稍稍緩和了些,但又有些不忍,旋即放下紙筆:
    “......我隨阿姐一起去,我們能搭把手。”
    餘幼嘉沒有反對,兩人齊齊下了驢車,路旁分外茂盛的草野中,果然堆疊著數十具成串的白骨......
    成串。
    沒錯,成串。
    這些已經剩不下什麽皮肉的屍身上,胸前都卡著一根血跡斑斑的腐朽木茅。
    顯然這根木茅,便是他們的死因。
    而木茅穿過的人多了,便就成了成串的白骨。
    他們躺在草野之中,幾乎要和春日萌發的新芽混為一體。
    若不是餘幼嘉眼力頗好,也不知還要躺上多久。
    此景不可謂不驚悚,可餘幼嘉沒有猶豫,頂著滿地腐化後的臭氣,仔細檢查一番,才道:
    “牙齒齊整,手腕,膝蓋,身形,都沒有太多磨損,不常幹體力活,這些人不是流民,但卻沒有財物,沒有衣物.....他們應是逃竄路上被劫掠的百姓。”
    五郎一邊順著阿姐的指點觀察,一邊又開始在紙筆上寫寫記記。
    餘幼嘉伸出手,捏住一柄貫穿好幾人的木茅,輕輕發力,在不毀壞屍身的情況下將木茅從白骨中抽了出來,她仔細查看後,又道:
    “此處有十四具白骨,四根木茅,其中兩根木茅分別貫穿三人,兩根木茅分別貫穿四人.....”
    “每具屍體都是麵容朝下伏地,木茅給他們的傷,又是從背心往胸口刺去.....”
    排除錯的答案,剩下的答案,哪怕再令人心驚,也是事實。
    餘幼嘉沉默一息,五郎等不到下文,下意識抬眼看向自家阿姐。
    餘幼嘉捏緊那柄被風吹日曬到有些腐化的木茅,木茅因她的力道而撕扯,碎裂,但她的言語,仍如一池寒潭,窺不見一絲波瀾:
    “有人劫掠了他們,又命他們跪著,用他們來試一根木茅最多能貫穿多少人。”
    五郎聞言,臉色大變,但仍咬著牙,一筆一劃記下了這些人的死因。
    餘幼嘉則是將每一具白骨上的木茅取下,五郎沉默著幫忙,兩人將此處的白骨擺放整齊,旋即五郎才問道:
    “阿姐,這些人已成白骨,我們若是火焚,會不會無法燒淨?”
    需得知道,屍身之所以可以燒起來,燒的還旺,是因為人有血肉。
    可這些人應該在草野中躺了得有一個冬日,血肉已融入土地,要想火焚,隻怕沒有那麽容易。
    餘幼嘉微微搖頭,指了指被驢車不知何時帶到的周遭群山,以及四下隨處可見的林木果樹:
    “哪怕能燒盡,也不能在此地火焚,春日回暖,時不時有風借勢,若是不小心濺出一點火星子,隻怕此處山林,還有共通幾條山脈,都會被焚毀。”
    五郎立馬反應過來,將書卷合上:
    “那我來刨個坑,阿姐先歇一會兒,咱們離城池還有些路程,等會兒駕車也更平穩。”
    餘幼嘉瞥了他一眼,回身去驢車上拿工具:
    “多的是活幹,和我客氣什麽?”
    “況且就你這樣的細胳膊細腿,等你埋下這十四具白骨,我們今日還能回城嗎?”
    五郎不敢拂逆,隻弱弱道:
    “我比之前可高了些呢......”
    餘幼嘉取回工具剛巧聽到這一句,不免眯著眼睛仔細打量一番。
    五郎看到阿姐瞧他,連忙挺直身板。
    餘幼嘉上上下下打量五郎一番,竟也真的看出不到半年的功夫,五郎當真長高了不少,比之從前起碼得高了大半個頭,身形也健碩不少。
    隻是如今的五郎平日裏悶頭讀書不太出來奔走,且平日待在她身邊,總是低著頭在紙筆上寫寫記記,所以她先前也沒瞧個太分明。
    餘幼嘉心中連連頷首,麵上倒是沒有表露什麽,隻將手裏的鏟子遞給五郎,一邊開挖,一邊道:
    “看來連小娘子的體訓還是有用的。”
    五郎悶頭賣力幹活,連連應允:
    “是啊是啊,我這些時日白日得在學堂讀書,沒法去白日的演武場跟著操練,幸虧是連小娘子有心,白日裏操練完娘子軍們,等回家,還要騰出空來為我教習。”
    “雖然我肯定還是比不上連小娘子,但我如今這樣,也已經比從前要好的多......知足常樂嘛!”
    餘幼嘉聞言手下一頓,莫名想起前幾日瞧見連小娘子與四娘五郎待在一處‘借光’的場景。
    她繼續揮動鏟子,將土一鏟鏟堆疊到路旁,口中卻是問道:
    “我總是忙得腳不沾地,最近也沒有碰到過連小娘子,不知她最近如何,又和家裏人相處如何呢?”
    這問題算是問到了五郎的精通之處,他毫不猶豫便回道:
    “極好,都極好。”
    “人好,脾性好,相處也好。”
    “祖母身體每況愈下,我母親自先前大伯娘與三嬸娘走後,一直有些心疾,她聽說童老大夫仍在城內後,這些日子裏但凡有閑,就花費心思同老大夫一起辨認草藥重新入案歸冊,再將童老大夫悉心調配的草藥帶回,同四娘一起熬煮湯藥,親侍長輩左右,不曾廢離......”
    五郎回想先前的事,臉上有些許笑意,也有些許無奈:
    “這些事本不該她來做,可她心誠無私,其他人這段時間又奔忙,所以她做的竟比家中其他姊妹做的還要多,還要好。”
    “祖母與母親不忍,總覺無以為報,幸虧咱們家也掏不出什麽家底,不然隻怕但凡有些私房全部都要貼補給連小娘子了。”
    餘幼嘉一直安靜聽著,等五郎有些傷懷的堪堪住嘴,方才有些突兀的問道:
    “你知道連小娘子喜歡你嗎?”
    五郎大驚,腿腳一歪,一鏟子下去連帶著整個人重心不穩跌入淺坑之中。
    少年掙紮著爬了起來,喊道: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