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銀鐲嵌骨鎖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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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識如同沉溺在萬載冰淵之底,冰冷、黑暗、窒息。每一次試圖掙紮上浮,都被無形的厚重冰層與無盡的疲憊狠狠壓回。仿佛過去了億萬年,又仿佛隻是一瞬。
    痛… 刺骨的冰冷之後,是逐漸蘇醒的、遍布全身的碾軋式劇痛。仿佛每一根骨頭都被巨力碾碎,又被粗糙地拚接起來。
    冷… 一種深入骨髓、連赤蓮之心都隻能勉強驅散表層的濕冷寒意,如同毒蛇般纏繞著四肢百骸。
    還有…一種奇異的、帶著淡淡草藥味的溫暖,縈繞在鼻尖,如同黑暗冰淵中唯一的光點,微弱卻執著地牽引著她渙散的意識。
    曦兒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仿佛重逾千鈞的眼皮。
    模糊的光線映入眼簾,刺得她下意識地又閉上。適應了片刻,才再次緩緩睜開。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片低矮的、由某種巨大獸皮拚接而成的穹頂,中央懸掛著一盞骨製的燈盞,燈芯燃燒著某種動物油脂,散發出昏黃的光線和那股淡淡的、混合著草藥味的暖香。
    她躺在一張鋪著厚實柔軟獸皮的床榻上,身上蓋著幾張同樣質地的皮毛,很重,卻帶來了切實的暖意。
    這是…哪裏?
    她試圖轉動脖頸,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從頸骨傳來,讓她忍不住發出一聲極其沙啞的呻吟。
    “呀!你醒了?!” 一個帶著驚喜、音色清脆如冰淩碰撞的少女聲音在一旁響起。
    曦兒艱難地側過頭,看到一個穿著厚實皮襖、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正湊過來,睜著一雙極大、極亮的淺灰色眼睛好奇地看著她。少女膚色是常年生活在極寒之地特有的紅潤,頭發編成無數細小的發辮,用彩色的細繩纏繞,顯得活潑而富有生機。
    “水…” 曦兒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隻能擠出模糊的氣音。
    “哦哦!等等!” 少女立刻反應過來,轉身從旁邊一個冒著熱氣的陶罐裏舀了半碗溫水,小心地遞到曦兒唇邊,一點點喂她喝下。
    微溫的水流滋潤了幹涸的喉嚨,稍稍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曦兒貪婪地吞咽了幾小口,才無力地搖搖頭。
    “你昏迷了好幾天了!” 少女放下碗,嘰嘰喳喳地說道,聲音裏充滿了後怕與興奮,“是阿爸和狩獵隊在外圍冰林裏發現你的!他們說你是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的,被埋在雪崩的碎冰裏,差點就沒氣啦!幸好我們部落的薩滿大人醫術高明,用了最好的傷藥和安魂香,才把你從‘永凍眠’裏拉回來!”
    雪崩…碎冰…昏迷… 零碎的記憶碎片如同潮水般湧入腦海——弑神槍的恐怖創痕、崩塌的冰瀑、毀滅性的白色洪流、無盡的黑暗與窒息…
    她還活著。 被人救了。
    曦兒心中湧起一股劫後餘生的恍惚。她嚐試感知體內狀況,心口猛地一沉!
    赤蓮之心依舊在跳動,卻異常緩慢、微弱,泵出的赤蓮之力如同溪流,隻能勉強在幹涸的經脈中艱難流轉,修複著破碎的身體,抵禦著那無處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神魂更是萎靡不振,如同被冰封了萬載,思維滯澀而緩慢。那場雪崩的恐怖衝擊和極寒侵蝕,幾乎將她剛剛涅盤重生的身體與神魂再次推到了崩潰的邊緣。
    更讓她心悸的是,胸口那朵赤蓮印記以及下方的“玄冰淚”,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對外界的感知變得極其模糊。
    “這裏…是哪裏?” 她再次艱難地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卻清晰了一些。
    “這裏是冰牙部落的冬營!” 少女挺起胸膛,帶著一絲驕傲,“我們是逐寒苔而居的獵手,是冰原的子孫!你是外麵來的吧?怎麽會一個人跑到‘歎息冰壁’那邊去?那裏可是連最勇敢的獵手都不敢深入的禁忌之地!聽說裏麵有被凍結的遠古惡靈,會吞噬活人的魂魄!”
    冰牙部落…歎息冰壁…原來那片冰原叫這個名字。
    “我…迷路了。” 曦兒避重就輕,熔金的眼瞳微微轉動,打量著這處居所。除了獸皮穹頂,四壁似乎也是由冰塊壘砌而成,卻異常堅固,內側掛著一些獸骨打磨的工具和風幹的肉條。空氣雖然寒冷,卻比外麵那絕對零度的死寂多了幾分生機。
    “迷路到那裏可真夠倒黴的。” 少女同情地看著她,“不過你放心,到了我們部落就安全啦!薩滿大人說你是受冰原之靈庇護的人,那麽大的雪崩都沒死成!”
    就在這時,厚重的獸皮門簾被掀開,一股凜冽的寒氣湧入,隨即又被迅速隔絕在外。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
    那是一個中年男子,身材魁梧如山嶽,穿著厚重的白色雪熊皮襖,麵容飽經風霜,線條剛硬如岩石,一雙淺灰色的眼睛如同鷹隼般銳利,此刻卻帶著一絲溫和。他的氣息沉凝而強大,遠勝於身旁的少女,顯然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戰士首領。
    “阿爸!” 少女歡快地叫了一聲,“她醒了!”
    男子目光落在曦兒身上,微微頷首,聲音低沉而渾厚,如同冰原上滾動的悶雷:“醒了就好。我是冰牙部落的族長,铩。小姑娘,你從哪裏來?為何會闖入歎息冰壁?”
    他的目光帶著審視,卻並無惡意,更多的是疑惑與謹慎。歎息冰壁是部落世代相傳的絕對禁地,突然出現一個外來者,還引動了罕見的雪崩,由不得他不警惕。
    曦兒掙紮著想坐起來行禮,卻被铩族長用手勢製止了。
    “我…來自遙遠的南方,” 曦兒斟酌著詞語,避開了敏感的身份信息,“因故北上,不慎在冰原迷途,遭遇了雪崩…多謝族長和貴部的救命之恩。” 她再次試圖調動一絲微弱的赤蓮之力,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虛弱,卻牽動了內傷,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嘴角溢出一絲淡金色的血沫。
    铩族長灰色的瞳孔微微一縮,他顯然注意到了那不同尋常的血色和曦兒體內那股極其微弱、卻本質非凡的力量波動。他沉吟了片刻,道:“你傷得很重,薩滿雖然保住了你的命,但你的力量核心似乎受到了極寒侵蝕,需要時間慢慢溫養。既然冰原之靈將你送到冰牙部落,你便安心在此養傷吧。冰原上生存不易,任何一個生命都值得尊重。”
    他的話語樸實,卻帶著一種屬於冰原獵人的厚重與承諾。
    “多謝族長。” 曦兒低聲道謝,心中稍安。這個部落看起來並非邪惡之徒。
    “你好好休息,嘎魯會照顧你。” 铩族長對名叫嘎魯的少女點了點頭,又深深看了曦兒一眼,便轉身離開了冰屋。
    接下來的幾天,曦兒在嘎魯的悉心照料下,身體緩慢地恢複著。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每一次醒來,都能感覺到赤蓮之心跳動得更有力一絲,幹涸的經脈中力量如同春日的溪流,漸漸豐盈。但速度極其緩慢,那場雪崩帶來的寒意似乎已經侵入了她的本源,並非輕易能夠驅散。
    嘎魯是個活潑善良的姑娘,每天都會給她帶來熱騰騰的肉湯和一種用此地特有的“地熱苔”熬製的藥羹,時不時跟她講述冰原上的趣事和部落的傳說。
    通過嘎魯的講述,曦兒對這片冰原和冰牙部落有了更多的了解。歎息冰壁被視為生命禁區,傳說那裏埋葬著上古冰魔,任何驚擾都會引來可怕的災禍。冰牙部落世代生活在冰原外圍,依靠狩獵一種耐寒的巨角麋鹿和采集地熱苔為生,他們對冰原保持著敬畏,擁有自己獨特的信仰和生存智慧。
    這一日,曦兒感覺精神稍好,正靠在獸皮墊上,嚐試著引導一絲微弱的赤蓮之力溫養受損最重的右臂骨骼。嘎魯坐在一旁,正用一把小巧的骨刀,小心翼翼地雕刻著一枚不知名野獸的牙齒,似乎想做成一個吊墜。
    忽然,冰屋的門簾再次被掀開。
    這一次進來的,不是铩族長,也不是送食物的婦人,而是一位身披著色彩斑斕、綴滿各種奇異羽毛和細小骨串鬥篷的老嫗。
    老嫗身形佝僂,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如同幹裂的樹皮,一雙眼睛卻異常清澈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她手中握著一根扭曲的、頂端鑲嵌著一顆碩大冰藍色寶石的古木手杖。她一進來,目光便直接落在了曦兒身上,那目光溫和,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洞察力。
    “薩滿大人!” 嘎魯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恭敬地行禮。
    曦兒心中一動,原來這位就是救了自己的部落薩滿。
    老薩滿緩緩走到曦兒床邊,微微俯身,用那雙清澈得近乎詭異的眼睛仔細端詳著她,特別是她的眼睛和心口的位置盡管隔著皮毛)。
    “外來的孩子…” 薩滿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能與人的心跳共鳴,“你的身體裏,流淌著火焰,也沉澱著寒冰…很奇特的平衡,但此刻,它們都被更深沉的‘冰寂’傷及了根本。”
    曦兒心中微驚,這位老薩滿的眼力果然毒辣。
    “多謝薩滿大人相救。” 她再次道謝。
    老薩滿搖了搖頭,伸出枯瘦如柴、布滿神秘刺青的手指,輕輕點向曦兒的額頭。指尖冰涼,卻帶著一股溫和醇厚、不同於赤蓮之力的生命能量,緩緩注入曦兒的識海。
    曦兒隻覺神魂一暖,那股滯澀冰冷的感覺頓時緩解了不少,思維都清晰了許多。
    “救你的,是冰原之靈的意誌,老身隻是順應而為。” 老薩滿收回手指,目光變得有些深邃,“孩子,你在那冰壁之下,是否…看到了什麽?或者…感受到了什麽不同尋常的東西?”
    她的問題看似隨意,曦兒卻敏銳地感覺到,老薩滿那清澈的眼眸深處,隱藏著一絲極其凝重的探究。
    弑神槍的創痕… 那引動雪崩的恐怖氣息… 曦兒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如實相告。那東西太過危險,她不想給這個收留她的部落帶來災禍。
    就在她遲疑之際,老薩滿卻輕輕歎了口氣,仿佛已經從她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有些痕跡,是時間與冰雪也無法徹底掩埋的。” 老薩滿喃喃自語,像是說給曦兒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她緩緩從懷中摸索著,取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個…手鐲。
    材質非金非玉,呈現出一種古老的、黯淡的銀灰色,仿佛曆經了無盡歲月。手鐲造型古樸,沒有任何華麗的紋飾,隻在接口處,鑲嵌著一小截…蒼白如玉、卻蘊含著令人心悸輪回氣息的指骨!指骨與銀鐲完美融合,仿佛天生一體。
    最奇特的是,這銀鐲散發出的氣息,並非強大的能量波動,而是一種…禁錮、封印、鎖閉的規則意味!仿佛它能鎖住生命,鎖住靈魂,鎖住…輪回!
    “孩子,你體內的‘冰寂’之傷,源於那禁忌之地的力量,尋常方法難以根除,甚至會不斷侵蝕你的本源,直至將你徹底同化為冰原的一部分。” 老薩滿將那隻詭異的銀鐲遞到曦兒麵前,神色無比鄭重,“這是我冰牙部落世代傳承的聖物——輪回鎖。它能鎖住你體內擴散的‘冰寂’,延緩其對生機的侵蝕,或許…能為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找到徹底治愈的方法。”
    曦兒怔怔地看著那隻銀鐲,看著那截蒼白的指骨,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強烈的悸動與…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這東西的氣息,讓她本能地感到排斥。
    “薩滿大人,這太珍貴了,我…” 她下意識地想拒絕。
    “收下它,孩子。” 老薩滿的語氣不容置疑,那雙清澈的眼睛仿佛看穿了曦兒的未來,帶著一種悲憫與決斷,“這不是饋贈,而是…必須的措施。為了你,也為了這片冰原的安寧。那被驚動的‘痕跡’,需要被再次沉寂。”
    不等曦兒再說什麽,老薩滿忽然拿起那隻銀鐲,口中吟唱起古老而晦澀的音節,那頂端冰藍寶石的手杖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籠罩住銀鐲。
    下一刻,她蒼老的手快如閃電,抓住了曦兒的右手腕!
    曦兒下意識地想掙脫,卻發現自己虛弱的身體根本無力反抗這位看似老邁的薩滿!
    隻見老薩滿將那枚鑲嵌著指骨的銀鐲,對準曦兒的手腕,猛地一套!
    “哢噠。”
    一聲輕微卻如同命運鎖扣般的脆響。
    銀鐲瞬間收縮,完美地貼合在曦兒纖細的手腕上,不鬆不緊。那截蒼白的指骨正好抵在她腕間的脈搏之上。
    一股冰冷、沉寂、仿佛能凍結時間、鎖閉靈魂的詭異力量,瞬間從銀鐲中湧出,如同無數條細密的鎖鏈,迅速鑽入曦兒的經脈,朝著她體內那彌漫的“冰寂”寒意纏繞而去!
    與此同時,曦兒腕間那一直沉寂的翠綠藤鐲,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猛地爆發出微弱的、充滿抗拒與恐懼的綠光!小槿的意念傳來尖銳的驚懼:“不!曦兒姐姐!這東西…它在鎖住我們!鎖住生機!”
    曦兒也感覺到,那銀鐲的力量並不僅僅針對“冰寂”,甚至開始隱隱壓製她赤蓮之心的跳動,壓製小槿的生機,仿佛要將她所有的活力、所有的可能性,都徹底鎖死在當前的狀態!
    冰寂的侵蝕速度明顯減緩了,身體不再感到那種無時無刻的冰冷刺痛。但另一種更深沉的、如同被戴上無形枷鎖的禁錮感,卻沉重地壓在了她的靈魂之上!
    銀鐲嵌骨,鎖輪回。
    這並非治愈,而是…以一種更古老的禁錮,來暫時封印另一種傷害。
    老薩滿鬆開了手,看著曦兒手腕上那枚仿佛生了根的古樸銀鐲,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悠長的歎息。
    “活下去,孩子。” 她喃喃道,“在輪回鎖耗盡你最後的生機之前…找到你的路。”
    說完,她不再停留,拄著手杖,緩緩離開了冰屋。
    隻剩下曦兒,怔怔地抬起手腕,看著那枚冰冷的、鑲嵌著一小截蒼白指骨的銀鐲,感受著體內那股既緩解了痛苦、又帶來了新禁錮的詭異力量,心中一片冰寒。
    嘎魯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著,顯然也不明白薩滿大人為何要這樣做。
    冰屋之外,是永恒的風雪與嚴寒。 而冰屋之內,少女腕間的銀鐲,如同一個冰冷的預言,鎖住了當下,也鎖住了未來那模糊而艱險的…輪回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