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同州，白水縣。
    "王二，王二，找飯吃去了.."
    雄雞未眠之際，屋外有氣無力的呼喝聲便將躺在茅草屋中似睡似醒的糙漢喚醒，也讓其茫然的雙眸不自覺打量起周遭空空如也的土牆以及蛛網叢生的房頂。
    自萬曆末年以來，這陝西省天災不斷，不堪重負的百姓們紛紛攜家出逃，流民的情況愈演愈烈，但官府始終對此不聞不問，視而不見。
    為了能夠在這"亂世中"苟全性命，各地攜家出逃的百姓們竟是不約而同的達成了某種默契，例如可自行占據無人居住的房屋，順便打理同樣無人耕種的荒田。
    隻要不像官府繳納高昂的賦稅，靠著田裏那可憐巴巴的些許糧食，倒也能夠勉強果腹，隻是再不能像之前那般"安居樂業"，一旦被官府發現，便要再度"逃荒"，居無定所。
    當然，同為這大明朝最底層的"螻蟻"，縣衙裏那些耀武揚威的"泥腿子"當中，終究還是有幾個"心軟的"，會趕在官府臨時派兵圍剿之前，偷偷通風報信。
    也正是靠著這些心照不宣的潛規則，隸屬於西安府同州下轄節製的幾個縣城，方才始終沒有鬧出太大的亂子來。
    "王二，王二，人呢？"
    "莫不是出事了？"
    見屋內遲遲沒有回應響起，窗外同伴的呼喊聲明顯緊張了不少，同時小心翼翼的推開了已是千瘡百孔的房門，目光徑自看向房屋深處堆滿了稻草的木板。
    "別瞎叫，老子沒事.."
    隨著一股冷空氣驟然飄進茅草屋中，被稱為"王二"的糙漢也是瞬間清醒，有些沒好氣的朝著眼前的幾名同伴嚷嚷道。
    別看他如今窮困潦倒，瘦骨嶙峋，但年輕時也曾走南闖北，跟著一名據說是自榆林鎮退役的老卒打磨身體，身體素質可遠比尋常人要強悍。
    不過是挨了幾頓餓而已，扛過去就完事了，死不了人的。
    "快點，快點，縣城正在放糧，當心去晚了就沒了.."
    見"王二"無事，其餘幾名同伴也是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隨即便腳步虛浮的離開了茅草屋，往十餘裏外的縣城而去。
    雖說如今年景不好，尋常的百姓們大多不堪重負，攜家出逃，但能夠在縣城定居的，大多都是家中小有餘財，誰也不會輕易拋家舍業的離開這白水縣。
    無論什麽時候，任憑王朝更迭，或是天災人禍，真正影響的，永遠是他們這些背朝黃土，靠老天爺臉色吃飯的"泥腿子"。
    "知道，知道。"
    "今天是正月初五，那知縣老爺不敢提早關閉粥廠的.."
    有氣無力的應和了一聲之後，王二便強忍住肚中傳來的饑餓感，小心翼翼的離開了被藏在稻草之中的床褥，轉而借著門口處的冰淩，擦了擦臉。
    時至如今，他身上所穿，晝夜不離身的棉服，以及剛剛隱藏在稻草之中的床褥，已是他所剩不多的"家當"。
    也正是靠著這兩件"法寶"，他才能連續熬過多個凜冬，不至於像同村的發小，在某個雨雪交加的深夜裏，被活生生凍死在床板上。
    "哎，著啥急呐。"
    及至走出茅草屋之後，幾名同伴的背影已然消失不見，王二也不由得輕歎了口氣，一瘸一拐的踩在未曾融化的積雪之上，往縣城而去。
    雖說自當今天子登基以來，朝廷便是屢戰屢勝，也取消了猶如沉重枷鎖的"遼餉"，惹得十裏八鄉的夫子們均是稱讚不已，聲稱這日子要比萬曆年間強上不少，但對於靠著耕地為生的王二而言，卻並沒感受到有太多不同。
    畢竟田地裏的那些莊稼，可是肉眼可見的減少了，他能吃飽飯的時候也是越來越少了。
    "還是得想個法子才是，畢竟官府不可能一直放糧.."
    作為幾個月前，從隔壁澄城縣跑到這白水縣的"流民"，王二深知各地官府皆是一丘之貉，如今那縣太爺之所以於城外設廠施粥，也不過是因為當下正值年關，且任期將近。
    這位在陝西任職十餘年的縣太爺自知升遷無望，便將全部精力用於"斂財"，希望能夠在幾個月後的吏部考核中摘得"甲等"的評價，繼而被調至湖廣，河南等相對富庶的縣城，不至於一輩子窩在這窮鄉僻壤。
    正因如此，這白水縣的縣太爺方才"慷慨解囊"，希望能靠著設廠施粥來挽回自己的官聲，繼而應付吏部的考核。
    "呦，王二，你啥時候也跑白水縣來了。"
    約莫小半炷香過後，正當王二猶如行屍走肉一般，亦步亦趨的行至縣城附近，耳畔旁便是響起了一道略有些驚喜的聲音。
    放眼望去，發現說話之人居然是自己昔日在澄城縣的同村鄰近，王二麻木的臉頰上也泛起了些許波動"哎呦，這不是李哥嘛，你也來白水縣了。"
    雖說這白水縣和澄城縣接壤，但如今這個世道，備不住哪天就被活生生凍死在街頭，能夠在他鄉相遇，已然是莫大的緣分了。
    "哎，別提了，二子，哥哥打算熬過這幾天，便接著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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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白水縣，待不了。"
    小心翼翼的瞧了瞧城門附近麵無表情的兵丁之後，這瞧上去約莫四十餘歲的"李哥"便是神秘兮兮的朝著王二說道。
    "咋了李哥，出啥事了？"聞言，王二心中便是咯噔一聲，不自覺的提高了些許嗓音。
    眼下這天荒地凍的，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態，可跑不了太遠了。
    "哥哥也是剛知道的，這白水縣跑了個叫錢霖的秀才公。"
    "堂堂秀才公啊，卻是變賣家產，舉家搬遷，聽說都驚動西安府的學道衙門了。"
    "雖說縣太爺使了銀子，將這事壓過去了，但日後肯定得想辦法找補回來。"
    "你說，這白水縣的人，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長籲短歎了一番之後，這精神狀態還算良好的"李哥"便是端著兩碗稀粥，朝著遠處斜靠在枯樹下的妻兒而去，隻留麵色大變的王二留在原地。
    我了個乖乖，這秀才公可是正兒八經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不僅能夠見官不拜，每個月還能從官府領到的"廩膳"，身份地位不同尋常。
    但就是這樣的"大人物"都拋家舍業，舉家逃離這白水縣？
    "世道吃人！"
    晃了晃腦袋，將此等念頭隱去之後，王二便眼神冰冷的往不遠處的粥廠而去，心底漸漸有了些許戾氣。
    那秀才公是讀書人，到哪都能活得下去，還有功名家眷作為牽絆；但他王二無父無母，孑然一身，可沒有那麽多顧慮和負擔。
    他隻是想要活下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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