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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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屋內死寂如墳。
    草簾在楚瑤離去時帶起的氣流尾梢微弱地晃蕩了兩下,重又歸於垂落不動。殘餘的森寒劍意如同淬過霜的網,絲絲縷縷懸掛在陰冷的空氣裏。濃烈的腐蕈惡臭如同澆了滾油的火,從門檻潑灑進來,死死釘在蘇三的嗅覺之中。
    那片被碾為灰粉的腐敗蕈塊,連同那點奇異的微銀光點,已然散滅無形。
    蘇三僵在冰冷的草席上。體內剛剛被楚瑤驟然降臨的恐怖威壓強行摁下去的反噬風暴,並未真正平息。
    丹田那顆畸形爐核,表麵細密的裂痕無聲張合,內裏包裹的藍黑色粘稠漿液正以一種無法抑製的、更為瘋狂和……暴虐的頻率震蕩衝撞。每一次震蕩,都像是巨大的冰坨狠狠撞擊薄脆的鐵殼。源於星屑被極致貪婪勾引又被強行打斷的那股原始冰冷惡意,更如同無數細碎冰棱,混在爐核暴動的每一次衝擊餘波裏,狠狠剮蹭著他幾乎要碎裂的五髒六腑。
    更深處,那枚緊貼心髒暗袋的“星屑”,滾燙褪去的隻剩一種冰冷的餘燼感,卻散發出更深的、如同受創蟄伏凶獸般的不甘與怨毒。
    爐核躁動。星屑蟄伏,戾意翻湧。來自昨夜暗河老怪物最後打入他骨髓的烙印死氣,則如同沉入凍土深淵的毒蟲,在體內這極度的混亂和衰敗之下,貪婪地汲取著他生命殘燭般的微光,發出無聲的喟歎。
    痛。
    撕心裂肺的痛楚已然麻木,被一種更深的、來自根基行將徹底崩塌的冰冷恐懼所取代。身體像一個千瘡百孔、隨時會被內部壓力撐爆的皮囊。意識在劇痛的餘燼裏沉浮,石屋頂部懸垂的蛛網在視野裏晃動模糊。門檻處的腐臭依舊濃烈,混合著楚瑤離去時殘留的氣息,如同砭骨的毒針,刺穿了他最後一點僥幸。
    她知道了。
    或者說,她用這片隨手撿來的、炮製過的腐敗蕈塊碎片,驗證了她最深的懷疑——他與昨夜那株幾乎毀了儲藏石屋的異草,有極深的、無法洗脫的隱秘關聯!那片蕈塊,就是引燃證據的薪火!藤草藥膏,那是給十六天的倒計時定下的刻度。這片碾碎的腐蕈,則是撕開一切遮掩後,赤裸裸宣告獵殺開始的第一滴血!
    草簾之外,藥圃深處,晨風拂過某種低矮靈植葉莖的聲音變得無比清晰。那風似乎變大了,裹挾著初生的朝露氣息湧向門簾。
    就在這時——
    嘭!
    石屋那扇簡陋的木門被一股大力猛地推開!撞在粗糲的石壁上,發出一聲悶響!緊接著,濃烈的草腥混合著一股極其陰沉的濕腐之氣,如同開閘的汙濁泥水,猛地倒灌進來!
    是林師姐!
    她抱著一大捆剛從藥圃深處收割的、根部還裹著濕黑泥漿的暗紫色草莖,邁著急促的步子闖了進來。
    那草莖形態詭異,通體暗紫,表皮密布著細密的如同血管的紋路,頂端有近乎腐爛的黑色短穗。被林師姐抱在懷裏時,散發出的強烈陰濕草腥幾乎將石屋內殘留的腐蕈惡臭都蓋了過去!
    “吵吵吵!大清早的喊什麽魂!”林師姐將那一大捆沉重的、滴著泥水的暗紫色靈植重重砸在牆角唯一的破木桌上,泥點飛濺上斑駁的牆皮。她抹了一把額角沾著的露水和草屑,發髻淩亂,眉頭死死擰成一團溝壑,眼下的烏青比昨天更深,“那個瘋丫頭片子又跑這裏搞什麽?一身的冰渣子味兒!跟死人墳頭扒出來似的!”她一邊拍打著沾了泥的粗布衣褲,一邊煩躁地環視石屋。
    目光,終於落到了還躺在草席上、一身冷汗浸透衣衫、臉白如紙的蘇三身上。那慘狀讓她煩躁的罵聲頓了一頓,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混雜著厭惡和審視的波動,如同在看一株染了瘟病的病苗。
    “你——”林師姐的視線在蘇三臉上和他沾滿汙血的衣襟上掃了一圈,最終定格在他右肩胛骨位置——那裏,昨夜被楚瑤寒涼劍氣掃過之處,雖然隔著衣物,但細小的冰晶此刻正慢慢滲透出來,在昏暗光線下微閃著寒意。她喉頭裏的話似乎被某種東西噎住了,臉色變了變,目光在他慘白的臉和草席旁靜靜躺著的藤草小兜袋之間來回跳了兩跳。最終,那一絲幾不可見的波動化作了更深的厭煩與冰冷,語氣硬邦邦地截斷:
    “半死不活的廢人!能挺過楚瑤那丫頭的‘關照’,也算你命硬!”她重重地哼了一聲,像是要甩掉什麽晦氣的東西,不再看蘇三,扭身就朝牆角那堆新鮮收割的暗紫色詭異靈植走去,“今天給我老實點!再鬧出動靜,別指望老娘給你收拾爛攤子!”
    她探手就抓向那捆靈植根莖處沾滿黑泥的部分,動作粗暴,似乎要將它們塞進石屋角落一個黑乎乎的瓦罐裏。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到泥汙根莖的刹那——
    嘎吱……沙……
    石屋右側靠牆根堆積柴薪的陰影裏,一塊本已朽爛大半、被水浸透變形的鬆木板,突然在她不經意帶起的風壓波及下,悄無聲息地……化成了……一灘……泛著冰冷青灰色的……泥水狀……渣燼……
    那堆殘骸如同耗盡了最後一點腐朽支撐力的沙塔,極其安靜地塌陷下去一小片。甚至連一點真正燒焦的氣味都沒有,隻有一絲幾乎被淹沒在靈植濃烈草腥裏的……一種極其陰寒、仿佛積年老墓深處封凍了百年的……陳腐死氣……悄然逸散出來,又飛快地消散在濃鬱的藥氣與草腥之中。
    林師姐的手驟然停在半空。
    她猛地扭頭,視線如同冰冷的鉤子,死死釘在那片剛剛無聲化成灰泥散塌的鬆木板殘渣之上!她那總是布滿血絲、泛著粗獷焦躁的眼眸深處,瞬間凝聚起一股極其銳利的、甚至可以說是……驚悚的光!那是一種混雜著難以置信、冰冷審視和……某種驟然洞悉了某種恐怖事物關聯的極度冰寒!
    她的目光從那一小灘散發著死寂寒氣的泥狀灰燼,緩緩移開,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一寸寸劃過粗糙冰冷的地麵,最終落在了——
    躺倒在草席之上,因為體內爐核狂暴衝擊與楚瑤殘留劍意雙重夾擊而無法自抑地微張開嘴、露出的、一片舌根深處淤積、此時正難以控製地滲出……一滴極其粘稠、顏色深得如同凝固了千載陰血的……幾近漆黑淤血之上!
    那血,掛在蒼白的下唇邊緣,在昏暗的石屋裏,宛如一滴來自地獄的墨點。
    死屍陰氣融成的木燼……
    心口深處滲出的烏淤死血……
    林師姐的臉,在那一瞬間徹底褪盡了血色!連脖頸的皮膚都繃緊得像要開裂!她像被一道無聲驚雷劈中脊梁骨!原本隻是焦躁的眉間瞬間被一種極端深重、甚至帶著駭然退卻意味的冷懼取代!捏著靈植的指關節猛然爆出慘白!
    她幾乎是觸電般地、以近乎倉惶的幅度,猛地將那捆還帶著新鮮泥土的暗紫色詭異靈植從瓦罐口甩開!根部粘稠的淤泥甩了一地,也濺上了她自己的褲腳。
    “髒!髒死了!一股陰溝裏的泥沼味兒!”她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有些刺耳,掩蓋著深處那份驟然被勾起的、無與倫比的驚悸,“掃都掃不掉的醃臢氣!滾遠點兒沾一身!”
    她嫌惡地、狠狠地跺腳,甩著沾了泥點的粗布鞋子,猛地扭頭不再看蘇三,也似避開牆角的朽木灰燼。動作幾乎是逃也似的衝向門口,一把抄起門邊斜倚著的一根木棍,那是她撥火甚至打人的家夥。
    “晦氣!大清早的沒一件順心事!小瘟種!自己把那爛柴火渣子給我鏟了扔出去!沾一丁點就把你一起踹坑裏埋了!”她指著那灘朽木灰燼,語氣森寒如同刮骨鋼刀,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竭力壓製著某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顫抖。最後幾乎是咬著牙根,甩下一句,“下午再來看你斷了氣兒沒!老實挺屍!”話音未落,人已重重摔門衝了出去。那腳步聲急促得如同被惡鬼追著,迅速消失在藥圃深處。
    砰!
    門板撞擊石框的餘音在狹窄的石屋裏回蕩,震落下簌簌的灰塵。
    石屋內陷入一片更加怪異的死寂。
    草席上,蘇三掙紮著,想將喉頭那口滾燙腥甜烏黑的血強行咽回去。身體每一次對抗的抽搐,都引動丹田爐核表麵如同蛛網般蔓延裂痕的劇烈波動,深嵌其內的汙濁結晶亮起令人心悸的灰芒。
    而在石屋門檻內側,那一片新灑落的、由林師姐手中靈植根部甩出的濕黑新鮮泥點裏……
    一點微乎其微、形似半截枯瘦指骨的輪廓……在泥水半幹時……悄然凝固。
    正對著草席上垂死掙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