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濁酒觀塵,竹籃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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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居,凡人分樓。
二樓臨窗的位置,青衫落座。
店小二不識得他,隻當是個尋常酒客,端來一壺最便宜的濁酒,一碟鹽水毛豆。
陸歸塵不挑,斟了一杯,慢慢飲著。
窗外,長街喧囂。
——眾生百態,盡收眼底。
賣糖人的老漢手腕翻飛,糖絲拉出鳳凰展翅的模樣,引得孩童拍手;對麵藥鋪裏,婦人攥著最後幾個銅板,求郎中再開一劑藥;街角書生醉倒,懷裏還抱著半卷《論語》,嘴裏嘟囔著"明年必中";更遠處,花轎與棺材擦肩而過,喜樂與哀樂混在一處,竟分不清是紅是白。
酒至半酣,掌櫃的親自端來一壺"醉仙釀"。
"客官麵生,這壺酒,是小店孝敬的。"
陸歸塵抬眸。
掌櫃的搓著手笑:"您坐這兒一個時辰,咱們店裏的生意,比往日好了三成。"
青衫修士聞言,唇角微揚。
他未解釋,隻是將酒推了回去。
"給那賣炭翁送去。"
窗外,雪開始落了。
"三叔公,小心台階——"
脆生生的童音忽從街角傳來。
陸歸塵垂眸望去。
一個約莫六歲的總角小童,正牽著位白發盲叟的手,一步步引著避開青石板路上的凹坑。小娃娃穿著靛藍粗布短打,膝蓋還打著補丁,卻用紅繩在發包上紮了兩個朝天辮,跑動時像兩簇跳動的火苗。
"慢些個,阿蘆。"老人佝僂著背,枯竹般的手指攥著三隻新編的竹籃。那籃子編得極精巧,篾條間還嵌著曬幹的香茅草,風一吹就散出清苦的草木香。
他們在酒樓下擺開攤子。小娃娃麻利地墊了塊粗麻布,把竹籃擺得齊齊整整,又踮腳往老人手裏塞了個豁口的陶碗:"三叔公敲碗,我吆喝!"
說罷深吸一口氣,奶聲奶氣地喊起來:"香茅竹籃嘞——蟲不蛀、水不漏,裝得下三斤春風兩鬥月!"
街坊們哄笑。賣豬肉的胡屠戶故意逗他:"小阿蘆,你這籃子能裝你三叔公的咳嗽聲不?"
"能!"娃娃梗著脖子,"還能裝胡大叔您昨兒輸給張嬸的銅錢響兒!"
眾人笑得更歡。老人摸索著揉了揉娃娃的腦袋,從懷裏掏出半塊麥芽糖:"賣完籃子,三叔公給你買糖葫蘆。"
"我要買兩串!"小阿蘆舔著糖,眼睛亮晶晶的,"一串我的,一串換三叔公的燒酒——王記酒鋪新到的梨花白,您上回說香得很!"
老人喉頭動了動,空茫的眼窩裏泛起濕意。他忽然敲起陶碗,蒼老的嗓音混著碗底清脆的叮咚聲:
"竹籃換酒——"
"酒醉明月——"
"月照歸人——"
青衫客的酒杯停在唇邊。
醉仙居的濁酒在唇邊微頓。
陸歸塵望著樓下賣竹籃的祖孫,青衫袖口無風自動。
六千年前的雪,忽然落滿記憶——
三歲的陸歸塵數到第七隻螢火蟲時,三叔公的壽元正在燃燒。
老人癱在染坊後院,手中攥著孩子白日弄髒的布老虎。練氣期的靈力本該連張符紙都點不燃,此刻卻從他七竅裏鑽出青焰——他在燒自己的命。
"小畜生…躲哪兒去了…"
每寸血肉都在融化,焦黑的指骨仍在地上畫血陣。陣法歪斜如幼童塗鴉,卻硬生生從陰司借來半刻通幽目。
亂葬崗的陸歸塵突然打了個噴嚏。
桂花糖從荷包滾落,被一隻慘白的手接住。三歲孩童仰頭,看見三叔公站在月光裏,道袍下擺滴著蠟油般的血肉。
"三叔公變成蠟燭人了?"
老人喉管已被業火灼穿,發不出聲,隻是用白骨森森的手去捂孩子的眼——
別看我這副模樣。
藤條從焦黑的袖口滑出,輕輕掃過孩子腳背。本該抽斷腿骨的力道,此刻連片落葉都打不響。
陸歸塵卻突然哭了。他掰開三叔公碳化的手指,把桂花糖塞進那些裂開的焦痕裏:
"糖給三叔公…不疼了…"
還陽陣終於亮起時,老人隻剩半具骷髏。
他跪著用臂骨環住孩子,脊椎發出枯枝折斷的聲響。月光透過他肋骨間的窟窿,在地上映出個殘缺的"家"字。
懷裏的陸歸塵睡得正香,手裏攥著根新編的竹蜻蜓——是三叔公最後半截指骨變的。
五歲的夏夜,染坊後院。
陸歸塵蹲在青石板上,看三叔公用酒葫蘆底蘸了靛藍,在月光下畫符。
"小塵兒,瞧好了——"
老人醉眼朦朧,指尖卻穩得很。劣質靈酒混著染料,在青石上淌出歪歪扭扭的聚靈紋,夜風一吹,竟真泛起螢火似的微光。
"三叔公騙人!"
孩童咯咯笑著戳破幻象——那不過是老人用磷粉摻了酒,哪是什麽正經符籙。
"臭小子!"三叔公笑罵,葫蘆往他懷裏一塞,"嚐嚐?"
陸歸塵嗆得滿臉通紅,卻見老人突然並指往酒液裏一點。
靈力微漾,酒麵浮起半輪明月。
真的明月懸在天上,假的明月浮在葫蘆裏。小陸歸塵看呆了,伸手去撈,卻攪碎一池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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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人啊..."三叔公揉著他發頂,酒氣混著染缸的草木香,"就該把假的變成真的。"
後來陸歸塵才懂,那夜葫蘆裏晃蕩的,原是他此生見過的——
最溫柔的障眼法。
七歲的陸歸塵踮著腳,舌尖偷偷去舔門框上第七道刻痕。
糖絲混著木屑的香氣。父親舉著裁布刀大笑:"臭小子,又偷吃!"刀鋒故意偏斜半寸,木屑簌簌落進母親熬糖的銅鍋。
"髒了灶台!"
母親嗔怪著,卻把琥珀色的糖塊塞進他兜裏。指尖燙紅的泡蹭過他耳垂,像一滴遲到的淚。
染缸旁,三叔公醉醺醺地掰碎茯苓糕喂麻雀:"吃吧…比人吃得幹淨。"
碎渣落在他補丁布鞋上。母親蹲下擦拭,袖口靛藍染料的青紫蹭上他腳踝,像圈抹不去的淤痕。
冬至前七日。
貨郎摔碎青花瓷瓶,碎瓷劃過"陸記"匾額:"這家人活不過冬至。"
雨夜,三叔公獨眼瞪著井水:"井底的…要壓不住了…"
申時的劍光劈開糖罐。
米缸裏的陸歸塵,齒間黏著半塊未化的麥芽糖。
父親算盤的"劈啪"聲戛然而止——某顆銅錢迸濺到缸壁上,帶著半片碎牙。
母親推缸蓋的手掌被削去三指,斷指墜入米堆時仍在痙攣,靛藍染料蹭在糙米上,像打翻的硯台。
三叔公的藤杖捅穿第一個修士咽喉。
劣質靈石炸開的碎屑削掉他左耳垂。血沫在杉木缸蓋上刻"閉氣"二字,最後一撇未落,頭顱已被飛劍釘在布莊匾額上。
米缸墜井的刹那。
母親的斷掌卡在縫隙間。血從她腕骨滴落,在他眉心凝成冰珠。
井水倒映出:三叔公殘軀剝皮懸市,母親繡鞋掛在槐樹枝頭,紅絨球晃得像撥浪鼓......
"客官?酒涼了。"
店小二的呼喚將陸歸塵拉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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