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槐香承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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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正日,天剛蒙蒙亮,老槐樹的枝椏間便墜滿了露珠。小荷踩著青石板往祠堂走,鞋尖沾了濕意,發間半枚玉簪在晨霧裏泛著溫潤的光。遠遠便聽見敲梆子的聲響——是王伯,每年清明他都要天不亮就來祠堂,說是"敲醒沉睡的樹靈"。
    "小荷!"王伯從祠堂門裏探出頭,手裏攥著把竹掃帚,"快來搭把手,虎子把這供桌擦得比臉還亮!"她加快腳步,繞過廊下掛著的紙燈籠——都是虎子昨夜和幾個半大孩子紮的,竹篾骨架歪歪扭扭,卻糊了層薄如蟬翼的棉紙,在風裏晃出細碎的影。
    祠堂裏果然熱鬧。虎子正踮著腳往供桌角貼剪紙,鼻尖沾著漿糊,見小荷進來,舉著張紅紙喊:"阿姐你看!我剪了槐花!"那剪紙歪歪扭扭,花瓣卻疊了五層,倒比王嬸的手藝更有股子憨勁。小荷笑著接過,替他理了理歪掉的額發:"比去年強多了,去年把兔子的耳朵剪成了蒜瓣。"
    "那是三娃子搶我剪刀!"虎子急得直跺腳,"我跟他說要剪槐花,他偏要剪兔子......"
    "好了好了。"王嬸端著青瓷盆從後廚出來,盆裏泡著新摘的槐花瓣,"虎子去把梁上的紅綢再抖抖,別讓灰落了供品。"她轉頭對小荷眨眨眼,"昨兒夜裏我夢見安梅婆婆了,她站在老槐樹下,懷裏還是抱著那個穿紅肚兜的女娃,說"今年槐花甜,要給孩子們多留兩碗"。"
    小荷聞言一怔。供桌上已擺好了粗陶碗,第一碗盛著槐蜜粥,米香混著槐香在空氣裏打著旋兒;第二碗是新曬的槐花幹,用紅繩紮成小把;第三碗最講究,是槐月昨夜守著鍋熬的槐花膏,琥珀色的膏體在碗裏晃,像凝固的蜜。
    "阿姐!"槐月抱著一摞黃紙從偏房出來,鬢角沾著草屑,"族譜找到了!在梁上的樟木箱裏,壓在太奶奶的陪嫁首飾盒底下。"她把黃紙攤在供桌上,泛黃的紙頁間飄出陳年老墨的香氣,"你們看,丙申年那頁——"
    小荷湊過去。泛黃的紙頁上,墨跡雖淡,卻還能辨認:"槐氏第三十代守陵人槐安氏,嫁李莊李文遠,育有三女。次女槐枝,生於丙申年槐花落時,性喜草木,善培新苗......"後麵還有幾行小字:"乙巳年春,槐枝攜幼女返村,於老槐樹下植新槐七株,立碑記曰"槐根連脈,世代守之"。"
    "幼女?"虎子扒著桌沿看,"是不是就是太奶奶?"
    "該是你太奶奶的姑祖母。"槐月笑著摸他腦袋,"也就是說,咱們現在守的這棵老槐樹,是三百多年前那位小女娃親手種的。"她指尖劃過紙頁邊緣的批注,"看這兒,民國二十三年的記錄:"槐氏守陵人槐花,率村民以槐枝編籬,護村抗旱,鄉人感念,立祠祀之"。"
    "原來阿婆的阿婆就叫槐花!"虎子突然跳起來,撞得供桌上的槐花膏晃了晃,"那我現在是不是該叫太奶奶的太奶奶為老老太奶?"
    "虎子!"王嬸笑著拍他後背,"當心把供品碰灑了,仔細安梅婆婆晚上來揪你耳朵。"她轉身去灶房,"我去看看槐花糕蒸好了沒,今年多揉了兩把槐花瓣,保準比去年軟乎。"
    小荷望著供桌上的族譜,忽然想起昨夜父親說的話:"你太奶奶臨終前,把半枚玉簪塞給我,說"等槐花再開三回,交給能接住甜的人"。"此刻,玉簪在發間微微發燙,像是在應和什麽古老的韻律。
    "阿姐!地宮張伯來了!"槐月突然揚了揚手裏的竹籃,"他說帶了靈泉的土,要摻在老槐樹的根下!"
    祠堂外傳來腳步聲。張伯穿著靛青布衫,肩頭扛著個粗陶甕,甕口封著紅布,"這土是我在靈泉邊挖的,沾著泉眼的靈氣。"他蹲下身,揭開紅布,露出黑褐色的泥土,"老槐樹的根須去年紮進了地宮石壁,我瞧著是好事兒——地脈通了,樹靈就能護著咱們村更久。"
    父親從後殿走出來,手裏捧著個木匣,"張伯來得巧,我正要把這個給你。"他打開木匣,裏麵是地宮裏帶出來的碎玉片,"這是當年鎮水棺的殘料,你拿回去墊在靈泉邊的土裏,說不定能讓槐苗長得更旺。"
    張伯接過木匣,渾濁的眼睛亮了:"當年我爺爺在地宮當雜役,說鎮水棺是用千年槐木做的,刻滿了護佑的符咒。"他把陶甕放在供桌旁,"等會祭祀完,咱們就把這土埋在老槐樹下。我瞧著,今兒個是個好日子——"他抬頭望向天空,"雲薄得像紗,日頭暖得剛好,連風裏都帶著甜味兒。"
    日頭升到中天時,祭祀開始了。王伯敲響三通梆子,祠堂裏跪滿了村民。小荷站在最前頭,望著供桌上的槐蜜粥騰起的熱氣,恍惚看見安梅婆婆的身影重疊在霧氣裏——她穿著絳紅旗袍,懷裏抱著穿紅肚兜的女娃,正笑著往碗裏添槐花。
    "一拜樹靈護佑。"王伯的聲音蒼老卻清亮。
    "二拜先人傳薪。"槐月跟著念。
    "三拜今人守誌。"父親的聲音沉穩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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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荷彎腰叩首時,額頭觸到了青石板上的涼意。她想起昨夜父親說的話:"守陵不是守著塊石頭,是守著咱們村的根。"此刻,老槐樹的枝椏在頭頂沙沙作響,像是回應,又像是低語。
    祭祀畢,張伯帶著幾個壯年男人去埋靈泉土。虎子舉著小鐵鍬跟在後麵,非說要"幫樹靈蓋被子"。王嬸和幾個婦人留在祠堂,把剩下的槐花糕分裝進竹籃——要給村東頭的李奶奶送一碗,給西頭生病的趙阿公送兩塊,再給學堂的孩子們留一筐當點心。
    "阿姐!"虎子跑回來,褲腳沾著泥,手裏舉著塊碎玉,"張伯說這是鎮水棺的碎片,讓我交給你。"他指了指玉上的紋路,"你看,和我在老井邊挖到的陶片花紋一樣!"
    小荷接過玉片,指尖拂過上麵的刻痕——是株盤曲的槐樹,樹下站著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娃。她忽然想起昨夜的夢:三百年前的雨夜裏,少女抱著女娃跪在老槐樹下,懷裏的陶片閃著微光,和此刻手中的玉片交相輝映。
    "阿姐!看!"虎子指著老槐樹頂端,"新葉又長了一截!"
    眾人抬頭。最頂端的新枝已抽出尺把長,嫩葉間綴著星星點點的花苞,有的已經綻開,露出淡金色的花蕊。風掠過樹梢,落英繽紛,像下了場細碎的金雨。
    "今年槐花開得早。"王嬸捧著竹籃過來,"許是咱們的心意,樹靈都收到了。"她把一籃槐花糕塞給小荷,"去李奶奶家吧,她昨兒還念叨你做的槐花蜜。"
    小荷接過籃子,和虎子往村東頭走。路過曬穀場時,幾個孩子追著跑過來,手裏舉著用槐花編的草環:"阿姐!給我們戴上!"她蹲下身,給每個孩子別上草環,槐花香混著孩子們的笑聲,在風裏散成一片。
    李奶奶家的院門虛掩著。小荷推開門,見老人正坐在門檻上,膝頭放著個藍布包——是她去年送的槐花糖。"可算把你盼來了。"李奶奶顫巍巍地站起來,眼角的皺紋裏盛著笑,"我就說,這甜絲絲的味兒,準是你帶著孩子們來的。"
    小荷把槐花糕放在石桌上,又取出塊槐花糖:"阿婆,這是新曬的槐花蜜做的,比去年的還甜。"李奶奶摸出塊手帕擦了擦手,接過去放進嘴裏,眼淚突然掉下來:"和當年安梅婆婆給的一模一樣......那時候窮啊,災年沒糧,她就用最後半升米熬粥,自己啃樹皮,偏要給我家娃們留口甜。"
    "阿婆,您知道嗎?"小荷坐在她身邊,"現在咱們村的娃娃們,每年清明都能吃上槐花糕。"她望著院外的老槐樹,"還有虎子他們,總說要當守陵人,把甜和暖種進土地裏。"
    李奶奶笑了,用皺巴巴的手摸她的頭:"你們這代人啊,比我們當年強。我們那會兒守陵,就想著別讓樹枯了;你們現在守陵,是想讓更多人心裏有甜。"她指了指石桌上的槐花糕,"就像這糕,甜在嘴裏,更甜在人心。"
    暮色漫上來時,小荷和虎子往回走。老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誰在地上鋪了層金紗。虎子突然拽她衣角:"阿姐,你說安梅婆婆現在在哪兒?"
    "可能在雲裏看著咱們呢。"小荷抬頭望天,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槐花的顏色,"也可能在樹靈裏,在每一朵新開的槐花裏,在咱們吃的每一口槐花糕裏。"
    "那我要給樹靈磕個頭。"虎子跑到老槐樹下,恭恭敬敬地彎下腰,"樹靈樹靈,我會好好長大,幫你護著村子,護著甜和暖!"
    小荷站在他身後,也彎下腰。風掠過樹梢,新抽的槐葉沙沙作響,像是回應。遠處傳來王嬸的喚聲:"開飯啦!槐花糕管夠!"孩子們歡呼著跑過來,手裏舉著剛摘的槐花,像舉著星星。
    月光升起來時,祠堂裏飄起炊煙。小荷坐在門檻上,幫虎子補他納壞的千層底。虎子舉著針腳歪扭的鞋,不好意思地說:"等我長大,肯定能納得比阿姐好。"小荷笑著戳他額頭:"你現在連線都穿不直。"
    "那我就學!"虎子把針往頭發上蹭了蹭,"阿姐說,守陵人要學的東西多著呢——要認星圖,要辨藥草,要記族譜,還要......"他突然湊近,神秘兮兮地說,"還要會把甜和暖,種進每個人的心裏。"
    小荷一怔,見虎子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風裏又飄來槐花香,混著曬穀場上飄來的槐花餅香,混著李奶奶家的灶火味,混著孩子們追鬧的笑聲。她忽然明白,所謂守陵,從來不是守著一塊冰冷的石頭,而是守著每一聲"阿姐",守著每一雙願意為別人留燈的眼睛,守著一代又一代,把日子過成甜津津的槐花糕。
    老槐樹的影子落在院牆上,像一雙溫柔的手,護著曬穀場上的燈火,護著屋簷下的笑聲,護著每一寸正在生長的、溫暖的時光。而在影子裏,不知何時又落了朵槐花,淡金色的花蕊裏,凝著細碎的光——像極了三百年前那個饑荒年,少女塞給阿婆的半塊槐花糖,像極了所有被甜和暖串起來的、歲月的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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