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風和吹王者歸 第312集 枯河草影

字數:6016   加入書籤

A+A-


    雷蒙德在市政廳前揚出“雙生印”的第三天,黑水河麥倉的晨露還凝在麥穗尖上,像沒來得及拭去的淚。看門人湯姆的破靴子碾過麥倉前的青石板,發出“噔噔”的急響,驚得簷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翅膀掃過掛在門楣上的“五穀豐登”木牌,牌子晃了晃,積了半年的灰簌簌落下。
    他麻布衫的前襟沾著黑褐色的粉末,像是從灶膛裏撈出來的,左膝的破洞露出紅肉,血珠混著泥灰結成硬痂,每走一步都往地上滴個小血點。離王宮還有半裏地,湯姆就扯開嗓子喊,聲音劈得像被扯斷的麻繩“王上!黑水河麥倉出事了——新麥!新麥全枯了!”
    我正站在回廊上摩挲新鑄的銅鈴。那是給守歲閘換的鈴鐺,工匠說用了北歐來的赤銅,聲兒能穿透三裏霧,鈴身刻著纏枝麥穗紋,每個麥粒都鑿得立體,指尖劃過能感覺到細微的凸起。聽見喊聲,銅鈴“哐當”砸在漢白玉石階上,鈴舌撞出的脆響驚飛了廊下的白鴿,也撞得我後頸一陣發麻——雷蒙德在碼頭撿起石楠花時,指腹摩挲花瓣的動作,根本不是愛花,是屠夫掂量刀的輕重。
    “備最快的馬!”我抓起鑲銀的馬鞭就往馬廄跑,靴底碾過銅鈴時,突然想起去年麥收時,湯姆抱著第一捆新麥衝進王宮的樣子。那時他笑得滿臉褶子,麥糠粘在胡子上,說“王上您聞,這麥香裏帶著蜜味呢!”
    三匹快馬踏破晨霧,馬蹄濺起的泥水打在馬鐙上,冰涼的水順著皮靴縫往裏滲。沿途的田埂上,已經有農人弓著腰薅草,他們的粗布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沾著新翻的黃土。看見王宮的金漆旗號,都直起腰往這邊望,手裏的薅草刀懸在半空。去年冬麥遭了蝗災,畝產不及往年三成,這倉新麥是按人頭分的救命糧,若是……我不敢往下想,隻狠狠夾了夾馬腹,馬嘶一聲,跑得更快了。
    黑水河麥倉的木門大敞著,門閂斷成兩截,木茬子像獠牙似的支棱著。門軸上的鐵皮鏽成了紅褐色,轉起來“吱呀”響,像老人臨死前的咳喘。剛進倉門,一股腥甜的腐味就鑽進鼻腔——是爛紅薯混著鐵鏽的氣息,聞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我捂住口鼻往前走,腳下的麥稈“哢嚓”作響,低頭一看,倒吸一口涼氣原本該沉甸甸壓彎腰的麥穗,全蔫成了灰黑色,麥芒卷曲如枯草,輕輕一碰就簌簌掉黑粉,落在手背上像撒了把細沙。
    瑪莎婆婆跪在最裏頭的麥堆前。她的靛藍圍裙洗得發白,膝蓋處磨出了毛邊,沾著厚厚的麥糠,像裹了層殼。老人手裏捏著一粒麥種,枯瘦的手指關節突出,指腹反複摩挲著發黑的種皮,指縫裏嵌著的麥殼已經被體溫焐熱。聽見腳步聲,她緩緩抬起頭,眼角的皺紋裏積著淚水,渾濁的眼珠定定地看著我,像兩潭積了雨的水窪“王上,您自己看。”
    她攤開掌心,那粒麥種比正常的小一圈,種皮上爬滿蛛網狀的黑紋,頂端的芽眼處凝著一滴琥珀色的黏液,湊近了聞,有股極淡的苦杏仁味,像壞了的野蜂蜜。“是枯河草。”瑪莎婆婆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她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那油布是三十年前的,邊角都脆了,上麵印著早已停產的“石楠麥”商標。裏麵裹著幾根灰綠色的草莖,葉片窄而尖,邊緣帶著鋸齒,斷口處滲出乳白色的汁液,在晨光裏泛著冷光。
    “這草長在黑水河下遊的沼澤裏,”老人用指甲掐了掐草莖,汁液立刻冒出來,“豬吃了會翻腸子,人要是光著腳踩了,腳踝會腫得像發麵饅頭。曬幹磨成粉,混進麥種裏,三天就能讓根須爛成泥。”她頓了頓,喉結滾了滾,“當年雷肯別家的老族長,最會用這草肥田,說是‘少量能讓土地醒過來’,可我們這些老骨頭都知道,這東西就是把雙刃劍,多了……就是毀苗的毒。”
    我捏起那粒麥種,指尖被種皮上的黏液燙得發麻,像觸到了燒紅的烙鐵。突然瞥見倉壁的橡木柱,心口猛地一沉——那根最粗的梁柱上,有人用刀刻了個歪歪扭扭的鷹徽,刻痕深得能塞進指甲蓋,裏麵還嵌著些灰綠色的粉末,和瑪莎婆婆手裏的枯河草粉一模一樣。
    “雷蒙德……”我咬著牙念出這個名字,指節攥得發白,骨縫裏像塞了冰碴。他哪裏是要爭王位,是要刨了愛爾蘭的根!麥種是百姓的命,這倉新麥若是毀了,不等他舉旗,民怨就能把王宮的牆掀了。
    瑪莎婆婆突然往麥堆深處爬,膝蓋碾過腐爛的麥穗,留下兩道深色的印子。她扒開最底層的麥捆,露出下麵的泥土——那裏的土是黑褐色的,比周圍的深得多,還帶著濕潤的光澤,顯然是被人動過手腳。“您看,”老人抓起一把土,從指縫漏下去的細土裏,混著些亮晶晶的粉末,“他是把枯河草粉拌在土裏埋進來的,趁著上個月那場雨,滲進了整個麥倉的地基。這毒順著根須往上走,表麵看著好好的,內裏早就爛透了……好狠的心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倉外傳來喧嘩聲,是附近的農人趕來了。他們手裏還攥著鋤頭、鐮刀,看見倉裏的景象,瞬間炸開了鍋。穿藍布短褂的漢子叫老栓,去年的冬麥收成就靠他那三畝地撐著,此刻他衝進倉,抱著一捆枯麥就蹲在地上哭,肩膀抖得像秋風裏的玉米稈“這可是我家娃的口糧啊!開春還等著換錢給娃瞧病呢!”
    他婆娘跟在後麵,懷裏抱著個瘦得隻剩皮包骨的娃,娃的小臉蠟黃,看見地上的枯麥,突然指著麥堆喊“娘,麥麥哭了……它們變黑了……”女人的眼淚“啪嗒”掉在娃的臉上,哽咽著說不出話。
    人群越聚越多,哭喊聲、咒罵聲混著倉裏的腐味,壓得人喘不過氣。我突然想起雷蒙德在市政廳說的“三日後公開證據”——他哪是要公開證據,是算準了今天麥倉出事,要借民怨把我釘在恥辱柱上!
    “都靜一靜!”我站上一個倒扣的木箱,木箱是裝“琥珀麥”種的,上麵還印著雷肯別家族的鷹徽。我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緊,卻努力讓每個字都站穩,“這不是天災,是人禍!有人想用毒草毀了我們的麥收,讓大家餓肚子!但隻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就絕不會讓他得逞!”
    瑪莎婆婆突然扯了扯我的褲腳。老人的指甲修剪得很短,卻依然能感覺到她指尖的顫抖“王上,老身想起件事。”她往我身邊湊了湊,聲音壓得很低,“三十年前,雷肯別老族長被流放前,曾托人給我送過一包東西,說是‘保麥種平安’的,當時風聲緊,我沒敢收,現在想來……說不定就和這草有關。”
    我心裏一動。雷蒙德自以為布下天羅地網,卻未必知道祖輩留了後手。“備馬車!去雷肯別老宅!”我跳下木箱時,看見老栓正用袖子擦眼淚,他的袖口縫著塊補丁,是去年麥收節我親手給他縫的,用的是王室庫房裏的紅綢子,上麵還繡了個小小的麥穗。
    馬車駛離麥倉時,百姓們還聚在門口,有人撿起地上的枯麥,有人在畫十字祈禱。瑪莎婆婆坐在我身邊,懷裏緊緊抱著那包枯河草,反複摩挲著油布上的“石楠麥”商標,突然說“老族長是個善人。那年大旱,他把自家糧倉打開,挨家挨戶送麥種,說‘麥種比金子金貴’。真不知道雷蒙德這孩子,怎麽就長歪了……”
    雷肯別老宅在城東的坡地上,離黑水河的沼澤地不過半裏地。馬車碾過凹凸不平的土路,車輪碾過石塊時,車身晃得像風中的船。兩側的民居門窗緊閉,窗紙後麵隱約有影子晃動,卻沒人敢探出頭來。路過李嬸的雜貨鋪時,門簾突然掀開條縫,李嬸探出頭往馬車上看,看見是我,又慌忙縮了回去,隻留下門簾上繡的石楠花在風裏晃——那花還是去年艾琳教她繡的,說“石楠花是雷肯別的幸運花”。
    老宅的木門虛掩著,門軸上的漆皮剝落殆盡,露出裏麵的木頭,被雨水泡得發烏,像塊陳年的臘肉。推開門時,“吱呀”一聲響,驚得院角的野狗“嗷”地叫了一聲,夾著尾巴鑽進了柴堆。柴堆上還放著個破陶罐,裏麵插著幾支幹枯的石楠花,花瓣早就掉光了,花莖卻挺得筆直。
    庭院裏的石碾上,還留著半碾的麥種。石槽裏的麥粒已經發黑,碾輪上沾著的麥糠泛著灰綠,顯然是用這碾子磨過枯河草。瑪莎婆婆蹲在石碾前,用手指刮下一點粉末,放在鼻尖聞了聞,突然打了個哆嗦“就是這味!和麥倉裏的一模一樣!連帶著石碾子的木頭味都變了……”
    地窖的入口在東廂房的牆角,蓋著塊厚重的青石板,石板邊緣有新撬動的痕跡,旁邊還扔著根斷了的撬棍,棍頭上沾著鐵鏽和泥土。侍衛掀開石板時,一股潮濕的黴味混雜著枯河草的腥氣湧上來,嗆得人直咳嗽。舉著火把往下走,石階上的青苔濕滑,每一步都像踩在肥皂上,火把的光映在石壁上,把人影拉得老長,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鬼。
    “在這裏!”一個侍衛突然喊道,火把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我湊過去一看,地窖的北牆根擺著十幾個陶罐,陶土的顏色發灰,罐口用紅布紮著,布上繡著鷹徽,針腳歪歪扭扭,像是匆忙繡上去的。打開一個陶罐,裏麵裝滿了灰綠色的粉末,正是枯河草磨成的毒粉,罐底用炭筆寫著個“英”字,旁邊還刻著個小小的船錨——那是利物浦糧商的標記,去年他們還來推銷過摻了沙土的陳麥,被我趕跑了。
    “還有這個!”另個侍衛踢開腳邊的木箱,鎖扣“哐當”掉在地上。箱子裏的東西散落一地,除了幾包印著英格蘭王室徽記的麥種,還有個褪色的藍布包。瑪莎婆婆撿起布包打開,裏麵是一本泛黃的賬簿,封麵上寫著“雷肯別家族麥種培育記錄”,字跡是雷肯別老族長的,遒勁有力,像他種的麥稈一樣挺拔。翻開第一頁,赫然寫著“枯河草,性烈,可肥田,需與野豌豆根同煮三刻,濾渣取汁,方能去其毒……”
    “是解藥!”瑪莎婆婆的聲音突然亮了,像黑夜裏點起的火把,她的手抖得厲害,差點把賬簿掉在地上,“老族長果然留下了記載!隻要找到野豌豆根,就能解這枯河草的毒!”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我盯著賬簿上的字跡,突然想起雷蒙德在碼頭撿起石楠花時的眼神——那裏麵藏著的得意,不過是跳梁小醜的狂歡。他以為燒了舊賬就能抹去祖輩的慈悲,卻不知道真正的傳承,早像麥根一樣紮在土裏了。
    地窖的西角還堆著些信件,大多是用英文寫的,信封上蓋著利物浦港的郵戳,火漆印是英格蘭糧商的船錨圖案。我撿起最上麵的一封,信紙邊緣沾著點麥糠,顯然是從麥袋上蹭下來的,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墨水都暈開了,像是急著寫就
    “雷蒙德親啟
    枯河草粉已按約定送達,共十二罐,每罐重五磅,足夠毀掉黑水河麥倉及周邊三畝試驗田。事成之後,愛爾蘭的麥種訂單需全歸我司,陳糧摻新種的利潤,你我五五分賬——記住,是‘陳糧七、新種三’的比例,摻多了容易被發現。
    另,你要的二十支火槍已在碼頭三號倉庫備好,用三噸陳麥交換,貨到付款。別耍花樣,我知道你女兒艾琳常去碼頭,她的白裙子在人群裏很顯眼。
    ——你的‘朋友’ 威廉”
    信紙的末尾還畫了個歪笑的臉,像個惡作劇的孩子。我捏著信紙的手不住發抖,火把的光映在紙上,那些字像活過來的毒蟲,爬得人心裏發毛。雷蒙德不僅要毀了愛爾蘭的麥收,要用陳糧摻假種坑害百姓,甚至拿自己的女兒當籌碼勾結外人買武器——他要的根本不是王位,是要把這片土地變成他的屠宰場,把百姓變成任他宰割的牛羊!
    “把這些陶罐和信件都裝上馬車,”我合上賬簿,將它鄭重地遞給瑪莎婆婆,“還有,立刻派人去黑水河沼澤邊找野豌豆根,越多越好。告訴百姓們,隻要我們還有一粒好種、一根解藥,就絕不會向惡勢力低頭!”
    走出地窖時,陽光已經爬上了老宅的屋脊,照在庭院裏的石碾上,泛著冷光。我回頭望了一眼那扇虛掩的木門,突然明白,這裏藏著的不僅是雷蒙德的陰謀,還有兩族糾纏百年的恩怨——而解開這恩怨的鑰匙,或許就藏在那些被遺忘的麥種和草葉裏,藏在老族長寫下的“同培一粒種”裏。
    馬車駛下坡地時,我看見坡下的田埂上,有個穿白裙的身影一閃而過。是艾琳,她手裏攥著個布包,見我們的馬車過來,又慌忙躲進了樹後,露出的半截裙角沾著泥,顯然是剛從沼澤地回來。車窗外的風帶著黑水河的潮氣,混著淡淡的石楠花香,我突然覺得,這場仗,我們未必會輸——因為雷蒙德忘了,土地認的從來不是陰謀,是汗水;百姓信的從來不是王冠,是能讓麥種發芽的希望。
    回到王宮時,守歲閘的銅鈴突然響了,聲兒果然清亮,穿透了籠罩在都柏林上空的陰霾。我知道,這鈴聲是警示,也是號角,它在說枯河草能毒壞麥種,卻毒不壞人心;陰謀能掀起風浪,卻擋不住春耕的犁。隻要我們守住麥種,守住土地,守住心裏的光,就沒有跨不過的坎。
    而此刻的雷肯別老宅,地窖深處的陰影裏,還藏著一個未被打開的木箱。箱鎖上刻著石楠花,鑰匙孔的形狀,恰好能容下一枚帶著太陽胎記的手指……
    喜歡巽風和吹王者歸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巽風和吹王者歸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