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群書漂70.
字數:3925 加入書籤
第三章 四庫館閣筆鋒掃古今
乾隆五十年仲秋,翰林院後堂的銀杏葉剛染上金邊,紀曉嵐就著窗欞漏下的碎光,又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裏添了行批注。筆尖剛蘸飽鬆煙墨,忽聞窗外傳來“嘩啦啦”的書頁翻動聲,抬頭望去,見三十六個書箱正被匠人抬進館閣,箱角貼著的“山東府呈繳遺書”紅簽,在秋風裏晃得人眼暈。
“紀大人,這是山東巡撫新送的古籍。”典簿官抱著賬本跨進門,賬冊上密密麻麻記著各地繳書數目,“您瞧,單是德州府就繳了七十二種,其中竟有宋版《齊民要術》殘卷——送書的人說,是個姓蘇的老秀才家傳的。”
紀曉嵐放下狼毫,指尖輕輕劃過書箱上的封條。乾隆三十八年開《四庫全書》館,至今已曆十二載,收書三千四百六十一種,可每當見到民間繳來的古籍,他仍會想起聖上口諭:“朕要的不是書,是天下的‘全’。”隻是這“全”字底下,藏著多少焚書的煙、改書的筆,唯有案頭的銅龜滴漏知曉。
“打開吧。”紀曉嵐指了指最上頭的書箱,“先驗《齊民要術》——山東多水患,此書講農桑水利,正合聖心。”
木箱吱呀作響,黴味混著樟腦香湧出來。最底層的藍布包袱裏,果然躺著半卷泛黃的書頁,卷首“後魏賈思勰撰”的題字雖已模糊,卻透著股子蒼勁。紀曉嵐剛翻開第一頁,忽見頁腳處有行蠅頭小楷,墨色比正文淺些,像是後人補記的:“乾隆二十年,德州水患,某於破屋梁間得此書,內頁‘水利篇’遭鼠齧,遂以家藏宋紙補之。”
“是蘇老爺子的字!”跟在身後的虎娃驚呼出聲。他隨師父送馬具進京後,被紀曉嵐留在四庫館做書童,此刻見這熟悉的字跡,想起爺爺臨終前總說“書比金銀貴”,忍不住湊上前,“紀大人,這字是俺爺爺寫的——他當年幫縣太爺抄過縣誌,筆跡俺認得!”
紀曉嵐挑眉看他:“你爺爺可是千叟宴上的蘇翁?”見虎娃點頭,他忽然笑了,指尖敲了敲書頁,“你爺爺倒聰明,知道在補紙邊緣蓋個‘耕讀傳家’的小印——不然按例,民間繳書若有殘缺,是要打回重核的。”
虎娃這才看見,補紙右下角果然蓋著枚小紅印,印泥已褪成淺粉,卻清晰可辨。他忽然想起爺爺臨終前的話:“那年千叟宴,皇上說‘十全要全在老百姓心裏’,咱老百姓的書,也得讓皇上看見。”此刻見自家的書進了四庫館,心裏忽然發燙,像揣著爺爺的銀牌。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爭執聲。“這《焚書坑》詩寫得明明白白‘竹帛煙銷帝業虛’,竟敢呈繳?”是四庫館校勘官吳敏軒的聲音,“按《禁書總目》,凡諷喻秦政者皆需毀版,你卻——”
“吳大人且慢。”紀曉嵐走出館閣,見匠人正抱著一摞書往後退,最上頭的書頁上,“焚書”二字刺得人眼疼,“此詩乃唐人章碣所作,非本朝人諷喻,且收錄於《全唐詩》,皇上親批過‘以史為鑒’,何須毀?”
吳敏軒漲紅了臉:“可……可和珅大人前日說,凡涉‘焚’‘坑’等字,需格外留意……”
“和珅?”紀曉嵐冷笑一聲,從袖中掏出《四庫全書》編纂條例,“條例明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若因一字而廢全篇,才是真正的‘糟粕’。你且記住,咱們編的是‘全書’,不是‘殘書’。”
這話讓周圍的書吏們悄悄鬆了口氣。虎娃看見,吳敏軒的手在袖中攥成拳頭,指節泛白——他聽師父說過,吳敏軒的父親曾因文字獄下獄,如今他在館閣校書,每字每句都像踩著刀尖走。
申時初,乾隆的禦輦停在翰林院門前。紀曉嵐率眾人迎駕時,見皇上穿著藏青綢衫,腰間係著千叟宴上贈給蘇老爺子的同款銀牌——不過皇上的銀牌邊緣刻著龍紋,而爺爺的刻著水波紋。
“朕來瞧瞧《四庫全書》的進度。”乾隆接過虎娃遞來的鎮紙,指尖觸到鎮紙上的“十全”暗紋,忽然想起千叟宴上蘇老爺子的眼淚,“聽說山東繳了宋版《齊民要術》?拿來看看。”
紀曉嵐忙捧來殘卷,特意翻開補紙那頁:“皇上請看,此頁為民間匠人所補,雖非原跡,卻保留了‘水利篇’的核心——據送書人所言,其祖父曾親曆德州水患,正是按書中‘築堤束水’之法保住了莊子。”
乾隆盯著那行小楷,忽然笑了:“蘇翁啊蘇翁,你當年在千叟宴上沒說的話,都寫進書裏了。”他轉頭問虎娃,“你爺爺可曾教過你讀書?”
虎娃慌忙磕頭:“爺爺說,書是老百姓的‘另一片天’,哪怕種地放牛,也要識得幾個字——這卷書裏的‘水’字,爺爺教了俺十遍,說像運河的浪頭。”
“像運河的浪頭……”乾隆喃喃重複,指尖輕輕劃過“水”字的筆畫,想起康熙年間跟著皇阿瑪治水的日夜,想起千叟宴上蘇老爺子袖中滑落的銀牌,“紀愛卿,此卷可錄入‘子部農家類’,補記處加按語:‘民間補書,亦見文心。’”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紀曉嵐領命時,注意到皇上的袖口露出半截紅繩——那是千叟宴上發給老人的“長壽縷”,皇上竟一直戴著。再看虎娃,此刻正攥著爺爺的銀牌邊角料打的銀哨,哨子在陽光裏閃著光,像極了館閣屋簷下掛著的、用來驅鳥的銀鈴鐺。
酉時末,館閣掌燈。虎娃蹲在書架後整理典籍,聽見乾隆與紀曉嵐的對話從隔壁傳來:“朕知你對刪改禁書有怨言。”皇上的聲音比在圍場時柔和,“可天下之大,若不立個‘中’,難免偏私——你瞧這《四庫全書》,收書三千餘,毀書亦三千餘,看似‘不全’,實則是在‘全’與‘不全’間尋個世道的‘中’。”
“皇上的‘中’,是權衡。”紀曉嵐望著窗外的月亮,想起被焚毀的《天工開物》裏“火藥篇”,想起民間繳書時藏在書頁裏的、不敢明寫的真話,“隻是這‘中’字底下,盼著皇上別忘了,還有老百姓藏在梁間的書,補在頁腳的字,那也是‘全’的一部分。”
乾隆沒說話。虎娃從書架縫裏望去,見皇上正對著燭火翻看《齊民要術》,補紙上的“耕讀傳家”印子在光裏明明滅滅,像極了爺爺去年在千叟宴上,眼裏含著的、沒落下的淚。
子夜,虎娃抱著新抄的書目走過長廊。秋風吹過館閣的飛簷,簷角的銅鈴“叮鈴”作響,驚起幾隻棲息的夜鷺。他摸出銀哨子吹了聲,清越的哨音裏,忽然聽見隔壁書庫傳來“簌簌”的翻書聲——是吳敏軒在連夜校改《焚書坑》詩的批注,燭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牆上,像極了爺爺臨終前,趴在書桌上補書的模樣。
這一晚,虎娃在書案上睡著了,夢裏全是跳動的字跡。他看見爺爺的銀牌變成了一本打開的書,書頁上的龍鱗紋化作運河的波浪,載著無數典籍順流而下,而乾隆皇帝穿著青布衫,站在船頭,手裏捧著的不是禦筆,而是支普通的狼毫,筆尖落下處,“十全”二字慢慢化開,變成了“耕”“讀”“傳”“家”四個大字,在月光裏閃閃發亮。
次日清晨,虎娃在書案上發現了張字條,字跡是紀曉嵐的蠅頭小楷:“記取民間補書筆,莫教聖意負蒼生。”他把字條折好,塞進爺爺的銀牌盒裏,忽然明白:這四庫館裏的“十全”,從來不是皇上一人的“全”,而是千萬個像爺爺這樣的老百姓,用補書的紙、藏書的梁、讀書的心,一點點攢起來的“全”——哪怕有些字被刪了,有些書被燒了,可老百姓心裏的“全”,卻像運河的水,永遠流著,永遠活著。
而乾隆皇帝在離開翰林院時,望著館閣匾額上的“四庫全書”四字,忽然想起蘇老爺子的銀牌,想起虎娃說的“水像運河的浪頭”。他摸了摸腰間的長壽縷,對身邊的小太監說:“告訴和珅,以後繳書之事,多留些餘地——老百姓的書,哪怕破些舊些,也是世道的‘全’裏,缺不得的那一角。”
秋風掠過館閣,吹落一片銀杏葉,恰好蓋在虎娃的銀哨上。那葉子黃得透亮,葉脈清晰如民間的掌紋,像極了千叟宴上,乾隆皇帝遞給蘇老爺子的、帶著龍涎香的白帕子——原來這“十全”的筆鋒,終究要落在老百姓的掌紋裏,落在典籍的補頁裏,落在世道的煙火氣裏,才能真正寫成一個“全”字。
喜歡群書漂卍解請大家收藏:()群書漂卍解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