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群書漂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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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木蘭圍場弓聲震塞北
    乾隆五十年七月,木蘭圍場的草甸子被曬成金紅色,風裏飄著鬆針的清苦和麅子糞的腥暖。卯時三刻,禦營大帳的牛皮簾“嘩啦”掀開,乾隆皇帝踩著露水走出,玄色大氅下擺掃過沾著晨霜的草尖,驚起幾隻藏在草窠裏的鵪鶉。
    “皇上,今兒個獵場劃了東、西、中三圍,東邊是麅鹿群,西邊有黑熊洞,中圍……”領侍衛內大臣富察·傅恒之子福康安捧著牛皮地圖,話沒說完就被乾隆抬手打斷。
    “朕知道。”乾隆望著遠處起伏的丘陵,晨光在他眉骨上鍍了層金邊,“中圍有頭帶白角的公鹿,去年朕見它時,還帶著兩頭小鹿——今年該教它曉得,這木蘭圍場的規矩。”
    這話讓周圍的侍衛們交換了個眼神。自康熙朝設立木蘭秋獮,“習武綏遠”便是祖製,乾隆登基五十年,從未缺席過一次秋獮,箭術之精連蒙古王公都要豎大拇指。但今年不同——皇上虛歲七十九了,雖說腰板還挺得筆直,可昨兒夜裏,福康安親眼看見小太監捧著溫熱的護膝進出禦帳。
    “傳旨,辰時開圍。”乾隆接過侍衛遞來的雕花弓,弓弦是用東北黑熊筋搓的,弓把上嵌著康熙朝老匠人的螺鈿山水,“讓阿哥們都打起精神,別學那些個隻會吟風弄月的文臣,把騎射本事丟了。”
    卯時五刻,三營將士已在獵場外圍列成半月陣。蘇老爺子的孫子虎娃此刻正蹲在禦營外的馬廄裏,攥著把青草喂皇上的坐騎“赤電”——這匹棗紅馬是乾隆二十年征準噶爾時繳獲的戰馬,蹄鐵上還留著當年踏過戈壁的裂紋。虎娃是山東德州有名的馬具匠學徒,跟著進京獻馬具的師父進了禦營,此刻見馬廄角落堆著幾副舊箭囊,囊上的金線繡著“十全”暗紋,忽然想起爺爺去年千叟宴帶回的銀牌。
    “小子,躲這兒偷閑呢?”突然響起的粗嗓門驚得虎娃手一抖,青草撒了一地。抬頭見是禦營的巴圖魯侍衛,腰間掛著的彎刀鞘上嵌著狼頭銀飾,正是蒙古王公進獻的貢品,“皇上今兒個要射白角鹿,你師父讓你把新做的鹿皮箭袋送去大帳——別磨蹭,誤了時辰小心挨板子。”
    虎娃抱著箭袋跑過營盤時,正撞見各旗王公大臣騎馬列陣。他看見和珅穿著月白團龍紋的騎裝,腰間纏著明黃絲絛,手裏攥著柄鑲寶石的馬鞭,正笑著和身旁的蒙古台吉說話,馬蹄旁蹲著隻油光水滑的細犬,正是乾隆賜的“禦犬追風”。再往前看,諸位皇子已在陣前候著,大阿哥永璜的箭囊上繡著五爪金龍,十二阿哥永璂的箭囊卻是素麵——虎娃聽師父說過,這是因為永璂的生母失寵,連帶著兒子也不得皇上待見。
    “啟稟皇上,鹿皮箭袋送到。”虎娃掀開帳簾時,乾隆正對著銅鑒調整箭袖。老人穿著件半舊的青布騎服,袖口磨出毛邊,卻比昨兒千叟宴上的明黃袍更顯精神。虎娃忽然想起爺爺說的“皇上曾穿青布衫治水”,此刻見真人,才發現那騎服的下擺上,竟補著塊不起眼的補丁,針腳細密,像極了奶奶縫的粗布衣裳。
    “放下吧。”乾隆掃了眼箭袋,指尖忽然頓住——袋口用紅絨線繡著隻振翅的鴻雁,正是山東民間常見的繡樣,“小子,這鴻雁繡得生動,是你繡的?”
    虎娃沒想到皇上會跟他說話,慌忙磕頭:“回皇上的話,是俺師父教的,說鴻雁南飛,象征皇上的恩威遍天下……”話沒說完就紅了臉,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套話,不像爺爺在千叟宴上能跟皇上說掏心窩子的話。
    乾隆卻笑了,伸手摸了摸箭袋上的鴻雁:“你師父倒是個會說話的。不過朕覺得,鴻雁再好,不如它肚子裏能揣著老百姓的收成——就像這箭袋,做得結實了,才能裝得住利箭,護得住家國。”說著,他從箭囊裏抽出一支雕翎箭,箭杆上刻著“乾隆五十年秋”的字樣,尾部的雁羽還帶著淡淡的血痕,“去告訴你們師父,以後箭袋不用繡那麽多花樣,多縫兩層鹿皮,別讓箭杆磨了手。”
    虎娃愣愣地退出來,手裏還攥著皇上摸過的箭袋。營外的號角聲恰在此時響起,“嗚——”的長音驚飛了草甸上的蒼鷹,他看見乾隆已翻身上馬,赤電踏起的草屑在晨光裏飛旋,老人腰間的玉佩晃了晃,竟不是想象中的玉龍,而是塊磨得發亮的老山檀木,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壽”字,像小孩子的手筆。
    辰時整,圍獵開始。虎娃跟著人群跑到高處,隻見三營將士如潮水般向獵場中央推進,受驚的麅子、野兔四散奔逃,卻被訓練有素的獵犬追得無路可逃。忽然聽見“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劃破空氣,正中一頭公麅的前腿,那麅子踉蹌兩步,跪倒在乾隆馬前——竟是大阿哥永璜射的。
    “好箭法!”和珅帶頭喝彩,周圍響起一片掌聲。永璜撥轉馬頭,向乾隆拱手,臉上帶著得意:“兒臣幸不辱命,為皇阿瑪討個好彩頭。”
    乾隆卻沒笑。他盯著地上掙紮的麅子,忽然問:“你可知這麅子為何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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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璜一愣,下意識說:“因著兒臣箭術精準,它躲不過……”
    “錯了。”乾隆驅馬走近,俯身摸了摸麅子的頭,那畜生竟溫順地蹭了蹭他的手掌,“它不跑,是因為腹中有胎。你看它肚子——”他掀開麅子的絨毛,果然露出微微隆起的腹部,“射殺孕獸,是圍場大忌,你竟忘了?”
    永璜臉色一白,慌忙下馬磕頭:“兒臣失察,望皇阿瑪恕罪……”
    “不是失察,是心浮。”乾隆從袖中掏出塊帕子,輕輕蓋住麅子的眼睛,“朕帶你們來木蘭秋獮,不是為了炫耀箭術,是讓你們記住:習武之人,當知‘止戈為武’——這‘止’字,不止是停住弓弦,更是停住殺心。”
    這話讓在場的王公大臣都低下了頭。虎娃看見和珅悄悄扯了扯韁繩,往後退了半步,而福康安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遠處的草甸上,那頭帶白角的公鹿正站在山崗上,警惕地望著這邊,鹿角上的白毛在風裏飄著,像朵不會落的雪。
    申時初,圍獵進入高潮。乾隆帶著精銳侍衛深入中圍,虎娃跟著師父躲在岩石後,看見老人搭弓射箭的姿勢依舊利落,三支連珠箭射落三隻野兔,箭箭都避開要害,像是算準了讓獵物少受痛苦。忽然,那頭白角鹿從鬆林裏竄出來,四蹄踏過露水打濕的草,像道銀色的閃電。
    “皇上,是白角鹿!”福康安低聲提醒。乾隆眯起眼,弓弦在掌心發出輕微的震顫——去年他放過這頭鹿,是因見它護著幼崽,如今再見,它的鹿角更粗壯了,腳步卻依然穩健,想必又護著一群小鹿在鬆林裏。
    “把箭收了。”乾隆忽然說。
    福康安愣住:“皇上,這可是難得的獵物……”
    “朕說收了。”乾隆望著遠去的鹿影,嘴角泛起一絲笑,“它還記得去年朕沒射它,你看——”他指了指鹿回頭的方向,虎娃看見,那白角鹿竟停了片刻,衝著乾隆的方向晃了晃腦袋,才消失在鬆林深處,“野獸尚知感恩,人更該曉得‘留一線’的道理。”
    暮色漫上圍場時,禦營燃起了篝火。虎娃蹲在馬廄裏給赤電喂料,聽見外頭傳來大臣們的議論聲——原來今日圍獵,乾隆竟下旨“隻獵三成,放歸七成”,還特意讓人在獵場邊緣撒了鹽巴和穀物,給逃過一劫的野獸充饑。他摸了摸懷裏的銀哨子,那是爺爺用千叟宴的銀牌邊角料打的,此刻在掌心發燙,像揣著顆小太陽。
    “小子,想啥呢?”熟悉的粗嗓門響起,巴圖魯侍衛扔給他塊烤鹿肉,“皇上今兒個高興,讓禦廚多烤了肉,拿著吃——別學那些個文臣,假模假式地嫌腥。”
    虎娃咬了口鹿肉,油脂在舌尖化開,混著鬆枝的香氣,竟比莊子裏的烤肉香十倍。他望著篝火旁的乾隆,老人正和蒙古台吉說著話,手裏轉著那枚老山檀木玉佩,火光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忽明忽暗,卻比千叟宴上更顯親切——原來皇上的“十全”,不是見啥射啥的威風,而是知道啥該射、啥該放的分寸。
    夜深了,虎娃躺在幹草堆上,聽見遠處傳來狼嚎。他摸出銀哨子吹了聲,清越的哨音驚飛了棲在鬆枝上的夜鷺,卻見月光下,有個小小的影子晃了晃——是白天那頭白角鹿的幼崽,正探頭探腦地往禦營方向看,眼睛亮得像兩顆星星。
    這一晚,虎娃做了個夢。他夢見爺爺戴著千叟宴的銀牌,牽著他的手走進乾清宮,而乾隆皇帝穿著青布衫,正蹲在地上幫他們補漏雨的屋頂,嘴裏還念叨著:“十全十全,先得讓老百姓的屋子不漏風,肚子不挨餓……”夢裏的陽光很暖,照得銀牌上的龍鱗紋閃閃發亮,卻又慢慢變成了木蘭圍場的草甸子,風裏飄著鬆針的香,還有那頭白角鹿踏過露水的“沙沙”聲。
    第二天清晨,虎娃跟著師父離開禦營時,看見乾隆正在帳前練箭。老人的背影挺得筆直,弓弦拉開時,晨光穿過箭杆,在地上投下道細長的影子——那影子不是鋒利的箭尖,卻像根柔軟的草莖,輕輕拂過圍場的土地,拂過每隻野獸的腳印,也拂過千萬個像他這樣的草民心裏,對“十全”二字最樸素的期待:原來最好的“十全”,不是箭無虛發的威風,而是懂得收放的仁慈,是帝王心裏裝著的、那片永遠給百姓留著的草甸子。
    而那頭帶白角的公鹿,此刻正站在山崗上,望著禦營的方向。它不知道,自己躲過的那一箭,早已成了乾隆皇帝心裏的一根弦——這根弦繃了五十年,既繃著“十全武功”的威,也繃著“止戈為武”的仁,在木蘭圍場的風裏,輕輕震顫,響出了比弓弦更悠長的、屬於一個時代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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