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引狼焚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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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鎬京王城之內,血色兵戈之氣已然衝散了僅剩的幾縷靡靡之音。幽王拍案之聲猶在金殿梁柱間回蕩,那張被暴戾扭曲的臉龐尚未恢複常態,一道來自申國方向的、更急促的軍情便如淬毒的冷箭,撕裂承明殿死水般的寂靜!
    “報——!申侯薑誠——!”傳訊兵幾乎是從馬背上滾入殿門,汗水與泥濘模糊了盔甲,聲音撕裂般回蕩,“接我王征討聖旨後……非但未縛廢太子自縛謝罪……反……反發矯詔!勾連——西戎——!!”
    “嗡——”的一聲,金殿內殘餘的幾位朝臣腦中轟鳴!如同重錘猛擊!虢石父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陰鷙的眼底閃過一絲意外,隨即被更深的狠戾覆蓋。尹球更是驚得縮了脖子,惶然看向龍座。唯有閉目養神的祭公,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跳。
    “申侯以何為名?!”幽王的咆哮炸開,怒意之下竟混雜了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懼?
    “血!血表檄文!”兵士聲音顫抖著舉起一方染血的帛書殘角,“告……告戎狄諸部!言……言吾王……幽囚元後!廢嫡奪位!更……更戲天下諸侯於烽燧!令……令西戎……代天……伐罪——!” “代天伐罪”四字如冰錐,狠狠刺入幽王耳膜!
    “賊子——安敢——!!”幽王霍然起身,目眥欲裂,那狂怒已超越極致,化為一種玉石俱焚的毀滅欲!他赤紅著眼,狀如瘋魔,“即刻!命尹球統虎賁精銳!兼起畿輔六師!傾國之兵!給孤……” 他手臂戟指申國方向,指甲幾欲刺破掌心,“踏平申城!寸草!不留!擒此逆賊!活剮!示眾——!!!”
    聖旨如染血的鐵流,裹挾著王權的瘋狂與殺戮的預兆,衝出宮門,碾過冰封的大地,直撲南方的申國邊境!
    ◇◇◇◇◇◇
    申國宮城,淒風卷地。那份染著王庭朱砂印璽的征討詔書,仿佛滾燙的鐵烙,燙得申侯薑誠手指猛顫! “……逆賊薑誠……勾連廢儲……藐視天威……其罪當誅九族……即刻起兵……踏破申城……片甲無存……”字字如鋼針紮心!他枯槁的身體晃了幾晃,一口腥甜湧至喉頭又被死死咽下。抬眼望向殿外——申國甲士零星立於寒風中,老舊皮甲難掩鏽跡,戈矛稀疏,一張張忠勇卻難掩菜色的臉上充滿絕望。這孱弱兵鋒,如何抵擋王畿虎賁傾覆之威?
    “主公……”大夫呂章白發蕭然,趨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厲,“坐以待斃……申國必為齏粉!宜臼太子、椒房殿娘娘……亦萬劫不複!”他目光投向西北,那鉛雲低垂、風雪肆虐的關外絕域,“今……西陲犬戎,豺狼之性,驍勇嗜殺,久窺中國富庶豐饒!其主貪婪成性,隻恨無名!吾主……”呂章蒼老的聲音陡然轉為蠱惑的低語,“何不遣一心腹,持以重利血誓?召狼入室,共伐——無道——!”
    “召……狼入室?”四個字如同滾雷碾過申侯心田。他眼前瞬間閃過鎬京城破、血流漂杵的恐怖幻象,更閃過冷宮窗隙裏姐姐那雙枯槁含淚的眼睛!家國!血脈!最後一線生機竟是……引虎驅狼?恥辱與恐懼幾乎將這位老侯爺撕裂!他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腰間一枚溫潤的、祖傳的青玉龜鈕私印,指節因用力而慘白。良久,一絲渾濁的老淚滑落深深皺紋,被他猛地用手背擦去,留下火辣辣的印痕。他猛地將印狠狠按在早已備好的、泣血寫就的盟約絹帛之上!
    “召!”
    ◇◇◇◇◇◇
    陰霾籠罩的申國西北隘口,幾騎快馬如離弦之箭衝出!為首使者懷揣那份染著青玉印痕與陳舊血漬的召戎帛書,伏在鞍上,不顧鞍韉磨破股間血肉,朝著西風朔雪深處,那彌漫著腥膻與死亡氣息的犬戎王帳……亡命飛馳!
    犬戎王庭,篝火熊熊,烤炙的牛羊滴下肥油,濺起朵朵火星,映照著一張張被刀疤與風霜蝕刻的猙獰臉龐。巨大的王座上,鋪著數張剛剝下、血跡未幹的雪狼皮。犬戎大君——骨咄祿,身披染得黝黑發亮的熊皮大氅,半眯的狼目掃過下方匆匆呈上的、以奇異中原文字書寫、按著龜鈕玉印的絹書。旁邊通譯官急促的低語,將那字字句句——王昏庸、廢後囚禁、太子流亡、天子失信天下、申國獻城以資……傳入他耳中。
    骨咄祿的嘴角,一絲涎水混合著烤肉的油光慢慢淌下。他猛地抬首,狼眼瞪得滾圓,裏麵燃燒起瘋狂掠奪的火焰!喉頭發出嗬嗬的、如同野獸噬肉前的興奮低吼!他劈手奪過那方使者高舉在前的玉印,不顧印角還殘留青泥冰屑,竟放在鼻端貪婪地嗅了嗅中原玉石的溫潤氣息!黏膩的唾液毫不顧忌地塗滿印體,發出令人作嘔的濕響!
    “嗬!中原的金子!糧食!女人!”他聲音嘶啞破風,將玉印在粗糙的掌心掂了掂,目光穿越王庭熊熊篝火,仿佛已看到了鎬京城內堆砌如山的財寶與絕望哭泣的美人。“天神……指引……肥羊!中國天子……自尋死路!申侯……給我們……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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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猛地站起,身軀如同鐵塔!巨大的熊皮氅被他甩脫在地,露出虯結肌肉與密密麻麻的猙獰刺青!他拔出腰間彎刀,刀鋒在篝火下跳躍著噬血寒光,狠狠劈向身前的烤羊!腥血飛濺!
    “嗚——嗚——嗚——嗚——”
    淒厲的牛角號撕破死寂!聲浪在高原凜冽寒風中層層疊蕩,如冥府催命符咒!
    “嗷吼——!!!”
    王庭內外,無數盤踞如餓狼的身影瞬間彈起!興奮的、充滿原始獸性的咆哮匯聚成沸騰的海洋!鐵蹄隆隆卷地!寒光閃閃的彎刀、骨矛高舉!皮甲碰撞發出沉悶的亂響!雪原在震動!數以萬計的戎兵如同掙脫鎖鏈的黑色獸潮,被貪婪與殺戮驅使著,滾滾向東!馬蹄踐踏著凍土與稀疏草根,泥漿裹挾著未化的冰雪高高揚起,在陰霾天空下拉出渾濁恐怖的黃塵之牆,朝著千裏之外那座尚在醉生夢死之中的王都……漫山遍野、餓狼撲食般……碾壓而去!
    ◇◇◇◇◇◇
    鎬京西郊烽燧高台。年邁的燧卒縮在角落裏,裹著破舊的老羊皮襖避風。他渾濁的眼睛無意間瞥向西邊天際。起初隻是灰雲低垂。慢慢地,那灰雲仿佛被潑入了濃墨,化作一片翻滾洶湧的、不斷蠶食天穹的詭異烏潮!不!那不是雲!
    老卒猛地撐起枯瘦的身體,踉蹌撲到冰冷的烽火口旁!手搭涼棚,極力眯縫昏花老眼。他幹癟的嘴唇顫抖著,終於看清——
    那片席卷天地的巨大烏潮,分明是無數鐵蹄踐踏下,滾滾升騰、遮天蔽日的沙塵!在那黃色煙塵之牆的前鋒,無數如同螻蟻卻迅如疾風的黑點,正貼著地平線瘋狂漫延!刺耳的、非人般的戰嚎嘶吼,即使隔著百裏之遙,也隱隱如悶雷透過凍土傳來!
    老卒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土坯壁,指甲瞬間裂開!他終於辨認出那風中隱約傳來的、令人汗毛倒豎的戰號——
    狼嚎!
    是戎——!犬——戎——!!全軍——壓境——!!!
    他猛地轉身!踉蹌撲向那堆封存了不知多少年、曾被視作兒戲的烽火狼煙之物!手抖如篩糠,火石敲擊了數次才迸出火星!幹柴混雜著陳年腥臭的狼糞被點燃!
    一縷細弱、帶著苦澀嗆人氣味的青煙,怯生生地、搖搖擺擺地從烽燧口探出,掙紮著試圖升上那被鐵蹄黃塵籠罩的昏暗天空……像大周王朝最後一聲……被狂風淹沒的垂死嗚咽。
    ◇◇◇◇◇◇
    鎬京東門,高聳的箭樓陰影裏。守將正嗬斥著幾個偷懶的兵卒,忽然,一陣裹挾著濃烈腥氣的寒風撲麵而來!那不是關內風雪的味道!是混雜著馬糞的惡臭、汗腥、若有若無的鐵鏽血氣……以及一種……蠻荒殺戮的凜冽腥風!
    將軍猛地吸氣!全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被這從未聞過的、令人作嘔又心悸的氣息激得連退兩步,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青磚城垛上!那堅硬的城牆巨磚縫隙裏,似乎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咯了他腰眼一下。他下意識回頭。暮色昏沉中,城牆古磚縫深處,一星極其微弱的、如同淚滴凝固般的青白色碎屑…在陰影裏閃過最後一點幽光——那是數月前太史令伯陽父擲於殿前的玉圭碎片。
    箭樓外遠方,遮蔽天穹的沙塵暴已然肉眼可見!如同無數蠻荒巨獸奔騰掀起的塵濤雪崩,咆哮著,猙獰地朝鎬京卷地撲來!那沉悶的、足以碾碎靈魂的鐵蹄聲,終於清晰如奔雷般撞在了每一個守城士兵的心髒上!
    “關!城門——!!!”守將撕裂喉嚨的吼叫被淹沒在風雷怒吼之中!
    巨大而沉重的鎬京東門,在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和無數士兵絕望的嚎叫推擠下,緩緩合攏。
    “轟——!”
    幾乎就在城門最後一道縫隙合攏的刹那!
    第一支犬戎前鋒的鳴鏑!裹挾著死亡尖嘯!狠狠釘在了剛剛緊閉的、象征著周室八百年尊嚴的——青銅門釘之上!尾羽兀自劇烈顫動!
    城外!天地盡頭!由鐵蹄與彎刀組成的無垠黑潮,已然徹底淹沒了視野!如同饑餓的黑色蟻群,瞬間將孤城鎬京——團圍得……水!泄!不!通——!
    黑潮中央,那麵巨大的白色狼頭旗下。申侯薑誠的身影,逆著風沙獨立於戰車之上。他身上的華服沾滿塵土,懷中緊緊捂著一方幾乎被體溫焐熱的舊帛——那上麵,是他姐姐申後從冷宮牆縫遞出、用血寫就的絕筆。他看著眼前如同鐵桶般合圍、象征著大周最後壁壘的鎬京城牆,眼中卻無半分欣喜,唯有那如灰燼般的……死寂冰冷。腳下戰車的影子被西沉的殘陽拉得極長,猶如一條裂開大地的黑色深淵,直通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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