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裂鼎分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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鎬京殘存的太廟大殿,梁柱半傾,斷椽如骨刺穿透頂棚,將蒼白的晨光切割得支離破碎。空氣裏沉澱著濃重的、洗刷不盡的焦屍與血腥,混合著傾倒香灰的黴味。一襲簇新的玄色天子袞服沉重地披在平王宜臼單薄的身軀上,深紅的內襯如同淤積凝固的血。他端坐在臨時拚湊、刮擦痕跡累累的髹金龍椅上,袍袖之下那雙屬於十四歲少年的手死死摳住冰冷的扶手龍首,關節泛白。
階下,如同在廢墟中掙紮而起的一片殘林。衛侯姬和、鄭世子掘突其父桓公新喪)、秦襄公嬴開等幸存諸侯,甲胄未卸,血汙如鏽蝕的銅綠,凝固在額角鬢間。他們的目光沉甸甸落在新王身上,大殿死寂得隻剩下冷風穿過殘破窗欞的嗚咽,如泣如訴。
打破這凝滯的,是鄭世子掘突一步踏前。他父親的血尚未冷透,聲音帶著刻骨的悲愴與一種不容置疑的凜然:“陛下!”他深深一躬,動作牽動身上繃帶,滲出暗紅,“國難方靖,乾坤待整!賞功罰過,乃天子權柄!今日朝堂,請陛下正天綱,明典刑!”
字字千鈞,擲地有聲。平王的身體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冕旒垂下的珠串急促碰撞。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安全的支撐點,一個可以轉移這巨大無形壓力的責任口:“卿……卿言……甚善……”聲音幹澀,像粗糲的砂石摩擦,“即……依卿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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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廢後褒姒,所誕妖孽伯服——” 禮官顫抖卻清晰的聲音在死寂中回蕩,“悖逆倫常,僭位禍本!著廢為庶人!幽禁……別苑!” 詔書竹簡被宮人冷漠擲下,砸在冰冷的地磚上。階下一角,裹在破舊棉絮裏的幼童伯服被兩名甲士麵無表情地架起,雙腳幾乎離地。他臉上沒有驚恐,隻有一片麻木的茫然,仿佛早已被剝離了魂魄,拖曳向那扇沉重的、隔絕天日的偏殿角門。陽光最後掠過他蒼白臉頰的刹那,一抹與褒姒如出一轍的冰冷死寂在他眼中凝固。
“詔:佞臣尹球、虢石父,”禮官的聲音陡然拔高,浸透著百官積鬱的恨毒,“惑主亡國,罪通於天!禍及宗族!著——夷三族!戮其首,暴屍市井!族中男丁盡斬!女眷發配軍營永為營奴!家產盡抄充公!”詔令如刀斧!早已候命的虎賁甲士如虎狼撲出!殿角瞬間響起幾聲猝不及防、撕心裂肺的慘嚎!血光噴濺!染紅了殘破的殿柱和旁邊幾位老臣素麻喪服的衣角!幾顆剛剛還在為自身命運惶恐求饒的頭顱,被粗暴地揪著發髻提起,拖向殿外。濃重的血腥味如同猛獸,在殿內肆虐。
禮官取過最後一卷竹簡,聲調陡然悲愴哀榮:“鄭桓公友!臨危受命,殞身勤王!大節如日月!特追封……塚宰公爵!配享……王陵!” 鄭世子掘突猛地撩衣跪倒,額頭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磚上!一聲壓抑已久的悲泣從喉間衝出:“臣……代父……叩謝!天——恩——!!”淚水混合著麵上血汙洶湧而下。那卷追封的簡冊被恭敬送至他手邊,如同接過滾燙的、父親尚未冷卻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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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殿門再次敞開,透入刺目的天光。兩名低眉順目的內侍合力抬著一隻巨大的漆盤,上麵層層疊疊堆放著嶄新的、如雪的絲帛。帛卷在殘存的殿柱間投下晃眼的光芒,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衛侯、鄭侯、秦侯!”平王的聲音似乎找回了一絲底氣,在冕旒珠玉後響起,“救駕赤誠,勳功可鑒!各賜……錦帛三萬——!!”
堆如小山的潔白絲帛轟然傾倒在場中!瞬間淹沒了龍椅下那幾道尚未幹涸的、暗紅的血跡!如同嶄新的幕布急不可待地覆蓋住不堪的瘡痍!衛侯姬和麵色深沉如鐵,隻拱手微揖。鄭世子掘突臉頰上的淚痕猶在,對這雪亮的恩賞隻餘麻木的疏離。唯秦襄公嬴開,玄甲重胄巍然不動,他伸出沾染戎族血漿的大手,隨意地從堆積如山的帛垛中抓過最頂上一匹。雪白的絲帛纏繞著他染血的指掌,觸感溫膩冰涼,如同馴服的羔羊。
一名禮官趨前一步,聲音帶著精心炮製的肅穆:“陛下隆恩!更敕!於功臣陵煙閣頂,鐫刻三國之君名諱!永受後人瞻仰!並擇吉日,於王陵左近,建生祠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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冊封的旨意如流水般頒下。當“申侯薑誠,救危扶傾,功在社稷!進爵——申國公!”的詔書宣讀完畢。平王的目光下意識投向殿側那道落滿塵埃、深鎖的重門。
冷宮門鎖在刺耳的嘩啦聲中崩落。兩名老邁的女官扶著一位形銷骨立、如同蒼老紙鳶般的婦人緩緩走出。陽光突如其來,刺得她睜不開眼,渾濁的淚水瞬間湧出,在布滿皺紋和青紫指痕的臉上肆意流淌。她身上還是那件幽囚時的舊衣,漿洗得慘白發硬,袖口處不知何時沾染上大片暗褐烏黑、早已幹涸發脆的血汙印記——那是她在絕望中咬破手腕寫血書留下的最後抗爭!
薑誠——新晉申國公眼眶瞬間赤紅!他一步上前,不顧滿地泥濘血汙,“撲通”雙膝跪倒:“阿姐——!”那一聲呼喊包含了所有的悲痛、屈辱和不甘!申後的手猛地抓住弟弟堅實的手臂,枯槁的手背青筋畢露,指甲幾乎掐進肉裏。她渾濁的目光死死盯住禦座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穿著天子袞服的年輕兒子!眼中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混合著怨恨與巨大悲愴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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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洗過的長街終於出現了幾絲微弱的生氣。殘存的官署在太廟廢墟前搭起簡陋的席棚。幾根粗大木杆被立起,懸掛起幾幅寬大的素色帛書。墨是新磨的,墨色如同焦土深處擠出的血液,緩緩流淌在巨大的白色之上。
新後申氏——昔日的囚徒,如今被重新簇擁在侍女環繞的高處。她被強行換上勉強合身的玄色吉服,寬大的袖口垂落,掩不住腕骨嶙峋。一名禮官捧著沾滿濃墨的筆,遞到她顫抖的指尖。
申後的手抖得厲害。她望向那巨大的白色帛布,視線一片模糊。廢宮中那些刻入骨髓的絕望和嘶喊又在腦中瘋狂回蕩。手腕上的隱痛再度襲來。她咬緊牙關,幾乎要將筆管捏碎!終於,她猛地揮臂!飽蘸濃墨的筆狠狠觸向白帛!力道之大!如同泄洪!墨跡在光滑的絹麵不受控製地氤開!第一個巨大的“安”字幾乎撕裂絹帛!筆畫剛烈扭曲!不像安撫!更像控訴!每一筆劃下,都如同利刃刮過結痂的心!墨色的波濤在她筆下翻湧,吞噬著白帛,也吞噬著無盡的屈辱和劫後餘生的茫然掙紮!那字跡與王座下暗紅的地麵,與太廟廢墟上傾倒的半截青銅九鼎腹身上猙獰加深的裂痕,在陰霾天光下遙遙呼應,形成一幅無聲而慘烈的末日餘韻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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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襄公嬴開策馬西歸的車駕,碾過鎬京西門外泥濘與骸骨混雜的焦土。車輪下,最後一具蜷曲的戎族屍骸被沉重的車輪碾入深泥。一隻沾滿秦川泥土的馬蹄,重重踏在那卷覆蓋過血痕、又被匆匆棄於路邊的王庭賜帛上!潔白的絲帛瞬間印上汙黑扭曲的蹄印!玄色的大纛在風中展開如鐵翼,獵獵作響!那旗幟不再望向身後破碎的宗鼎與王畿,它唯一的指向,是那片尚未被蠻荒徹底侵蝕、在函穀以西廣袤蒼涼的焦土岐西!那裏,有他剛剛用勤王血功換取來的、名義上的封邑!車輪滾滾向前,揚起漫天煙塵,遮斷了鎬京城頭那幾縷徒勞招魂的、垂死的黑煙。從此,周王室的命脈與尊嚴,便如這卷被踐踏汙損的賜帛,在滾滾西去的煙塵中,飄搖不可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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