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棄鼎東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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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廟廢墟之上,寒風卷起尚未燃盡的香灰殘屑,混合著皮肉焦糊的腥氣,打著旋撲向臨時搭建的議政席棚。棚頂幾處破洞漏下慘淡的天光,在平王宜臼嶄新的玄紘袞服上投下變幻不定的斑駁暗影。他身上這件象征著至高權柄的袍服,依舊頑固地散發著濃重的硝煙與血腥氣息,仿佛剛從昨夜廝殺的修羅場中撈出,漿洗過也難以驅散那刻入絲緯骨髓的死氣。他勉強挺直腰背端坐於簡樸的木案後,指關節卻因用力而慘白,死死摳著冰冷的案角。
    “列位愛卿……” 少年天子的聲音穿透冷冽的空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如同薄冰初裂,“京畿……宮闕成墟……庫廩若洗……”他目光空洞地掃過棚外焦黑冒煙的斷壁殘垣,似乎被那景象燙到般迅速收回,“邊境……狼煙不息……鎬京……虎狼側臥……”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石子,沉重地砸在席間。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抬頭,望向下方黑壓壓的人群:“朕……欲舉國東徙……新都……於成周洛邑!卿等……以為如何?”
    ◇◇◇◇◇◇
    棚內死寂一瞬!隨即,如同沸水滴入滾油!
    “陛下聖明——!”衛侯姬和第一個振衣而起!聲音洪亮得在棚壁間嗡嗡回響!甲胄上幹涸的血痂隨著他激烈的手勢簌簌剝落,“西戎凶性!虎視眈眈!鎬京已成無險危城!猶如累卵懸於狼吻之下!遷都成周!乃避其鋒芒!承襲成康之製!複我煌煌王業之不二之選!”他須發戟張,指向東方,仿佛那裏便是唯一出路。
    他話音未落,階下已被一片激昂的應和聲淹沒!“洛邑!天下之中!”“成王營築!正朔所歸!”“舍鎬避禍!上應天心!”“陛下英斷——!”群臣伏地,山呼海嘯!仿佛遷都二字成了照亮深淵的唯一燭火,引得飛蛾盡撲。昔日鎬京宮闕的飛簷鬥拱、岐山豐饒的土地、八關雄鎖的險隘……在滿目瘡痍的恐懼與急於擺脫噩夢的狂熱麵前,瞬間變得輕若鴻毛。唯有逃離!逃離這片焦土!奔赴洛水之陽那象征中興與安全的“天下之中”!這念頭熾熱如焚,燒灼著每一顆驚魂未定的心。
    ◇◇◇◇◇◇
    就在這山呼海嘯、氣氛幾近沸騰的角落!一個身影,如同鏽蝕斷裂的青銅古劍,艱難地、緩慢地站起!
    大宗伯周公華!昔日主持宗廟祭祀、位高權重之臣!此刻卻是袍服褶皺,沾染著不知是哪座殿閣焚塌時濺上的黑灰焦土。他衰老的身軀因激動而劇烈地抖動著,花白的胡須劇烈顫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住禦座上那個幾乎被聲浪淹沒的少年!
    “陛下——!老臣——!死——諫——!”一聲嘶啞欲裂的咆哮!帶著破釜沉舟的力量!竟生生壓過了滿棚的喧囂!
    棚內瞬間如被凍結!所有人的目光如同鋼針般刺向這突兀的、不識時務的孤影!
    周公華不待平王反應,雙膝已如千斤重錘,“咚!!”一聲巨響!狠狠砸在布滿碎磚塵土、混雜著暗褐色幹涸血塊的冰冷地麵上!巨大的撞擊力震得他枯槁身軀猛地一顫!額頭前方,正橫臥著一塊斷裂的殿角琉璃瓦當,沾滿煙塵!
    他竟以那衰老的頭顱!對著那片代表著周室八百年禮製尊嚴的殘存廢墟——轟然叩下!前額死死抵在冰冷粗礪的瓦片斷口!一縷鮮血,順著鼻梁迅速蜿蜒而下,滴落在腳下那片混合著宗廟香灰與兵燹塵埃的汙土之上!字字泣血!如喪鍾般沉沉敲響:
    “洛陽!處天下之中!然!”他猛地抬頭!沾滿塵土血跡的臉孔因極致的痛心而扭曲,“四麵受敵!無險可守!此乃!兵家死地!有德可持!無德……頃刻即亡!!”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棚外那被黑煙籠罩的西山輪廓!聲音帶著一種洞穿時空的悲愴:“鎬京!西恃肴函!東擁崤山!隴蜀環抱!沃野千裏!”每一個地理名詞都如同重錘,“此!乃天府!金城千裏!天下之勢!莫強於斯——!”
    棚內死寂!唯有老宗伯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敗的風箱。“今日……若……棄此形勝……”他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眸逼視著禦座上微微動容的少年,“將祖宗數百年血汗基業!付與虎狼之手!”額頭鮮血蜿蜒,混濁淚水滾落:“此舉……無異於自斷龍脈!棄臂絕食!老臣……叩請陛下——!”頭顱狠狠砸在瓦礫之上,發出沉悶的鈍響!“收回成命!固守根本——!!”
    最後一聲嘶喊!戛然而止!棚內隻剩下老人粗重悲愴的喘息。那尊貴玄袍腰間懸掛的蟠龍鏤空玉佩,因他身軀劇烈的顫抖而猛然撞擊在案角!細微卻清脆的碎裂聲響起!玉佩一角悄然迸裂!細小的玉屑無聲滾落塵埃!
    ◇◇◇◇◇◇
    時間仿佛凝固了。棚外,一縷殘陽艱難地撕裂陰霾,如同垂死巨獸淌下的血淚,斜斜射入棚內,落在少年天子的袞服前襟。
    平王的手指在案下猛地蜷縮!指甲深陷入掌心!老宗伯額頭的血痕刺入眼中。那片混著血跡煙塵的瓦當碎片,仿佛刻錄著周鼎崩裂的絕響。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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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
    “陛下!”衛侯姬和向前一步,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身形微微前傾,恰到好處地遮擋住了平王看向周公華殘破玉佩碎裂一角的視線。“國難當頭!存續為要!大宗伯年邁情深,心係祖地,人所共知……然!”他話語一轉,鋒利如刀,“當此危急存亡之秋,豈可為戀棧故土而累及宗廟社稷?遷都!乃萬全!乃大計!陛下當斷則斷!遲恐……再生變亂——!”最後幾字,如同冰冷的寒針,精準刺入平王心頭最深的恐懼!
    那剛被撼動的少年眼神,瞬間被這名為“變亂”的陰霾徹底吞噬!殘存的一絲猶豫如同雪入沸湯,瞬間消弭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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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旨!”平王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幹澀而短促,“即日……遷都!洛邑!”
    ◇◇◇◇◇◇
    洛陽東郊,伊洛二水交匯的平原。沒有鎬京的斷壁殘垣與衝天焦煙。新整的黃土夯台剛剛築成基底,尚未鋪設一磚一石。幾個工師正合力扶立一具青銅打造的、高約丈餘的巨物——土圭表。陽光從尚算清朗的天空灑下,在打磨光滑的圭麵上投下筆直清晰的陰影。
    “偏南……三分!”為首的老工師眯著眼,對著腳下刻畫的天地方位刻度,手中羅盤反複校準,聲音帶著一種重建秩序的專注。工匠們忙碌地微調著沉重底座的方向,土圭巨大的影子隨著緩緩移動,如同巨大的墨色時針,在這片空曠的“天下之中”上,徒勞地丈量著未知的未來榮光。
    寒風掠過空曠的工地,帶起新翻的土腥與遠方伊水帶來的淡淡水汽,吹動著圭表之旁簡陋旗幡上的“周”字。那旗幡之下,尚未感受到絲毫王氣。
    ◇◇◇◇◇◇
    而在千裏之外的鎬京太廟廢墟深處。傾倒的梁柱如同巨獸折斷的肋骨,斜插在焦黑的土地上。堆積的磚瓦、焚毀的禮器殘骸下,一片狼藉。最暗處,那尊巨大夔紋鼎——周室八百年神權與天命最後一道猙獰具象的殘骸——斜傾在巨大的亂石堆中。冰冷的寒霜早已在它龐大的軀殼上凝成一層慘白的鹽粒。
    鼎腹那道由撞擊和火焚共同造就的猙獰裂痕,在日夜不息的風霜侵蝕下,已然裂開一道可怖的豁口。豁口邊緣薄脆鋒利,內裏堆積著昨日新落的雨雪凍成的堅冰。清晨一縷微弱的天光,正艱難地擠入這片黑暗,恰恰照亮了裂口深處——那裏,赫然卡著一隻凍得僵硬腫脹、不知何時闖入又被活活困死的碩鼠屍骸!碩鼠半腐的眼珠空洞地凝望著冰冷黑暗的廢墟穹頂,而那裂縫的最寬處,竟已能輕鬆塞進一個幼童緊握的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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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旌旗如林!遮天蔽日!卻非威武,而是倉惶!平王的車駕在無數甲士與官員的簇擁下,緩緩蠕動。車輪碾過冰凍板結、遍布車轍馬蹄印的幹涸泥濘,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車後,是更為浩蕩也更為混亂的洪流——衣衫襤褸、推著獨輪車或背負著破舊家當的百姓,麵色惶惶,如同被驅趕的獸群。
    隊伍中段,大宗伯周公華的馬車格外沉寂。車簾低垂,車轍過處,一滴渾濁的老淚落在轅木縫隙間幹涸的血跡之上。他枯槁的手在袖中死死握著一塊斷裂的、沾著血痕的琉璃瓦當。
    車行向西,即將抵達崤山隘口。秦襄公嬴開勒馬立於高坡!他一身玄甲在灰暗天光下猶如鐵鑄的雕像,目送著這支龐大而脆弱的東遷隊伍如同蜿蜒巨蛇,緩慢地爬上東去崤函古道的緩坡。他的目光深邃,跨越漫長征塵,落在那支隊伍最後方——函穀關巨大的陰影如同巨門緩緩閉合,將關中千裏沃野、包括那座已成焦土鬼城的宗周舊都、那象征形勝天險的八百裏秦川腹地——歧州……
    “陛下恩典!”一名侍從官驅馬至秦襄公車駕前,朗聲傳達,“割岐西之地,賜予秦侯!命秦侯守此西隅,屏藩王畿!”
    秦襄公臉上無絲毫波瀾,隻微微頷首。侍從官策馬離去。
    嬴開不再看向東遷的車隊,猛地一撥馬頭!雄健的烏騅馬長嘶一聲!鬃毛飛揚!巨大的秦字玄旗如同黑色蒼鷹陡然調轉方向!巨大的旗幟卷起風雪,獵獵指向!
    西方!
    那片蒼茫、廣袤、未曾被烽火徹底吞噬,並且從此永遠烙上了“秦”字烙印的——歧西故地!
    車輪轟隆!碾過凍土,激起煙塵與碎雪。秦軍戰車如同出閘的黑色鐵流,朝著與東遷大軍截然相反的西岐方向,堅定而決絕地……滾滾而去!隻留下兩道深深陷入歧州沃土的車轍,如同天地間一道無情的割線,將周的昨日與秦的未來,徹底劃分。遠方太廟廢墟深處,最後一點天光終於沉入厚重雲層,將困在夔鼎裂腹中的碩鼠屍骸與那段崩塌的時代,一同埋葬進永恒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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