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五國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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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卷著血腥氣與新割禾苗的青澀氣息,在鄭都新鄭城外廣闊的原野上奔突盤旋。五國聯軍巨大的營盤層層疊疊鋪展開去,如同黑褐色的瘡痂,頑固地咬在城郭四周。各色諸侯旌旗懶洋洋地在風裏晃蕩,顯出幾分強撐的疲憊。白日裏,衛兵如蟻附爬雲梯,又被沸油金汁澆下;夜裏,宋營的拋石機吱嘎作響,磨盤大的石塊狠狠砸在夯土城牆上,激起沉悶巨響,濺起塵土煙幕,卻隻在堅固的城牆上留下幾處白點。魯國的兵卒則揮舞短鐮,將鄭境本該金黃的待熟禾苗,一片片糟蹋在泥地裏,化作引火的幹草。
城頭之上,鄭莊公姬寤生的玄端袍服早已沾滿風塵與火燎的痕跡。他按著腰間冰冷的銅劍劍首,目光如沉潭古井,穿透連綿營帳的阻隔,投向北方鉛灰色的天際盡頭——那裏本該燃起齊軍的狼煙烽火。手指因長久的緊握而微微發白。
大夫祭仲如一道沉凝的石影,無聲地出現在他身側半步之後。老臣溝壑縱橫的臉上不見波瀾,嘶啞的聲音卻像生鏽的鋸子割過朽木:
“君上,五國之兵……如林中群獸,貌合神離久矣!” 他枯澀的目光掃過城外那些在火光邊緣懶洋洋的雜色士卒,又落到中軍衛營那杆格外招搖、懸著玉旄的絳色大纛上,“州籲弑君登位,其心狂悖,其行暴戾,欲挾四國之力成就己威,壓服宋公之心,昭然若揭!陳、蔡素畏勢弱,早已離心;魯公子翬貪婪如壑,重賂可塞其口。唯宋……” 祭仲渾濁的眼珠深處,此刻卻驟然爆出一點奇異的寒芒,如同磷火閃現,“宋公悔矣!孔父嘉忠言猶在耳!此必是懸於州籲頭頂之利刃,隻差最後一推之力!”
鄭莊公霍然回身,幽深的眸光如寒潭深澗,瞬間罩定了祭仲那皺紋刀刻的麵容:“祭卿已有定策?”
祭仲枯槁的唇邊竟扯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意。他不答話,隻是緩緩抬起布滿褐斑的手,自寬大袍袖中取出一小方素潔的帛書,迎風展開,如同展露一張無形的羅網。帛上空無一字,在冷風中獵獵作響。他那老朽的手指捏出一支小巧的竹刀筆,在粗糙的指尖靈活一轉,如同毒蛇吐出信子。隨即俯身,以指代筆,飛快地在冰冷的城磚磚隙間,蘸取那不知何時濺落其上、早已凝結發黑的斑斑血痕!
暗紅如蛇的血線在潔白的細帛上蜿蜒爬行,鐵鉤銀劃,帶著一種陰森詭異的美感與殺氣:
“州頓首宋公:鄭國孤城,指日可破。然宋地沃野千裏,素為陳、蔡、魯所覬。吾已密約三君,待鄭破之日,共舉義旗……執宋公父子,裂土分疆!事成後,取宋地五分之三,陳、蔡、魯共分其五分之一。火速密應,事在燃眉,遲則生變!” 署名處一點濃重血墨,正是一個“籲”字的雛形!其下更有一個滴血般的紅色指印——祭仲拇指重重按在血紅墨痕之上留下的印記!
腥風卷過城頭,那帛書上血色字跡仿佛活物,幽幽欲噬人魂!
祭仲直起身,細帛在他枯瘦的手中微微顫抖:“令公子馮為餌,以宋國宗祧為器,驅五國自噬……君上,此乃毒計中之毒計,然亦是唯一生門!” 他深吸一口凜冽的寒氣,“隻需一卒,帶此帛……‘偶’過宋公寨外,定要……‘不經意間失落’!”
莊公瞳孔深處驟然收縮如針尖,隨即又猛地擴散開,幽深的寒潭之下,終於有極熾烈的黑色火焰轟然升騰!他目光掃過城下那密密麻麻、看似無可撼動的聯軍營盤,又落回到祭仲手中那片帶著濃濃血腥陰謀氣息的白帛上。靜默如同山傾前最後的僵持。倏忽,他伸出蒼白冰冷的手,從祭仲手中取下那片薄薄又似重於千鈞的素絹。
“選……亡命之卒!” 莊公的聲音如同北風刮過冰麵,“遺於宋營,似假成真!” 每一個字都似在齒縫間用力磨過,帶著決絕的淬火氣息。
慘淡的星月輝光下,一支小小的、不過十人的鄭軍精銳哨騎小隊如同幽靈般滑出尚未被封死的北門狹窄縫隙。馬蹄裹上厚布,鑾鈴摘除。他們貼著城牆的暗影悄無聲息地前行,如墨汁融入更深的夜海,直撲宋營方向。
為首的尖兵身著髒汙的鄭卒號衣,刻意抹得看不清麵目。懷中緊貼著胸膛的滾燙異物,便是那片藏於油膩裏襟之下的素帛“密函”。眼看距離宋營轅門已不過百餘丈,影影綽綽的巡邏甲士火光在不遠處晃動。那尖兵突然勒馬,對著身後同伴低吼一聲:“散!”眾人應聲分成幾股,撥馬向不同方向飛馳!唯獨他自己,猛夾馬腹,戰馬前蹄高高揚起,發出一聲嘶鳴!懷中的物件像是控製不住般甩飛出去!素白的絲帛在月色下劃出一道刺眼亮弧,“啪嗒”一聲,正正落在一隊剛剛換崗經過的宋營巡邏甲士腳下!
“誰?!” 帶隊百夫長暴喝出聲,刀矛瞬間指向黑暗!
“鄭賊探子!”混亂中有人眼尖,指著那落地的白帛大喊,“那人懷裏有東西掉了!”
宋國甲士頓時炸了鍋,幾支火把流星般撲向馬匹即將隱入黑暗的方向!長戈如林壓向落地的尖兵,人仰馬翻間,尖兵被幾柄冰冷的戈矛死死壓在地上,胸膛幾乎被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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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 百夫長惡狠狠地命令。裏襟被粗暴撕開,那片沾染血跡、疊得方正的素帛被搜了出來。火把湊近,上麵未幹透的血字在火光下扭曲猙獰!
“天……天爺!” 捧著帛書的軍卒看清上麵字跡的瞬間,仿佛被滾油燙了手,聲音都變了調。他不敢再看第二眼,雙手奉至百夫長眼前時,已經抖得像風中落葉。百夫長一把奪過,粗粗一掃,那張久經沙場的粗獷麵孔瞬間煞白如紙,連眼角的刀疤都在抽搐!
“快!快呈大司馬!不!直送大王!出……出大事了!”
“砰!”
一隻幹枯得如同鷹爪般的手掌,狠狠拍在帥案之上!放置其上的漆盞被震得碎裂開來,冰涼的酒液四濺,染濕了半邊素白的帛書——此時它已被展開,平鋪在案上。
“州籲……州籲!!!” 宋公枯槁的麵孔因狂怒而扭曲,深陷的眼窩裏爆發出駭人的、如同被逼至絕境困獸的凶光。手指死死捏緊染著黑血的絹帛邊緣,青筋暴突,似乎要將那紙連同它所代表的人一並捏碎吞下喉嚨!方才還渾濁遲緩的呼吸瞬間急促如破風箱,喉間發出“嗬嗬”的怪異氣音。“好……好一個‘共舉義旗’!裂土分疆?!好啊!寡人悔不聽孔司馬忠言!引狼……引狼入室啊!這豺狼,竟早備好了……分食寡人宗廟血肉的快刀!”
他將那片帛書猛地拽起,那慘烈的文字幾欲貼到孔父嘉臉上:“孔卿!孔卿!你看!你——看啊!此賊州籲,數日來陳兵不進,擁兵自傲,屢次在軍前折辱於孤……孤隻道他是驕狂!如今方曉……他……他這是要分寡人的宋國!!!”
“大王……”孔父嘉魁梧的身軀劇烈震顫,大手死死按在劍柄上,指節捏得慘白如骨。看著那封字字誅心的“密信”,又看著宋公那張被怒火和恐懼徹底摧毀的麵容,一股比戰場斷臂還要刺骨的絕望痛楚瞬間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甚至已經分辨不出這帛書是真是假,大王瀕臨崩潰的心智,聯軍日益激化的矛盾……這毒計來得太毒辣!時機把握得太刁鑽!如毒刺,瞬間刺穿了宋公最後一絲理智。
“大王!不可輕信……”孔父嘉竭力嘶吼,聲音因巨大的悲憤而破裂不堪,“此乃鄭人奸計!萬萬不可……”
然而宋公已被心頭那毀滅性的猜忌和暴怒徹底淹沒。他根本沒聽孔父嘉的嘶喊,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直勾勾地盯住孔父嘉那雙絕望的虎目,嘶啞的聲音如同滾沸的岩漿噴湧而出:
“等?!再等?!” 他指著帳外衛營的方向,幾乎破音,“等他分疆裂土的快刀落在你我頭頂嗎?!孔父嘉!寡人要你!現在就點起中軍!執此虎符!親率銳士!殺入衛營!為寡人擒此逆賊!剁其爪牙!給我——殺!”
他枯瘦的手抓起案上那枚冰冷沉重的青銅虎符,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狠狠拍在孔父嘉胸前!那力量之大,讓孔父嘉雄壯的身軀都不由得踉蹌一步!虎符沉重刺骨的寒意與君王玉石俱焚的灼熱意誌,轟然灌入他四肢百骸!
“先下手——為強!!!” 宋公最後的咆哮裹挾著粘稠的血腥氣,直衝帳頂,震得無數火把光芒都為之搖曳昏沉。他已經不是在命令,而是在下達一個瘋狂的自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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