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借勢伐衛

字數:4813   加入書籤

A+A-


    初冬的洛邑王城,籠在一層發黴水汽般的薄霧裏。冰冷的銅雀瓦當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黯淡如苔。
    周桓王姬林高踞殿陛,周身籠在玄端冕服繁複厚重的織物中,唯有一張年輕的臉露在外頭。白皙得不見血色,唇也緊抿著。案頭一鼎新奉的雕胡飯氤氳著熱氣,絲絲縷縷在他與階下侍立的周公黑肩、虢公林父之間飄搖纏繞,像幾條無形的藩籬。
    “他來了?”桓王的聲音突兀地切開濕冷的空氣,並無幾分驚異,反倒拖著一股碾磨舊物般的沉沉滯澀。
    “已在宮門之外。”周公躬身稟告。
    一縷近乎促狹的笑意在桓王蒼白唇角短暫浮現,轉瞬即逝:“鄭伯專權,自武公始,其勢已成疥癬。昔年平王深厭之,奈何……驅之不得。”他指骨叩了叩麵前的漆案,發出鈍音,“新主登基三載,諸侯朝覲如雲,唯鄭氏踞東鄙,不聞不問。而今此獠忽至,豈非以我大周為履下螻蟻,來去恣肆,全憑一時念想乎?”他猛地撐案前傾,眼中寒芒迸射,“卿等以為,朕當借此良機,削其政,奪其卿士之位,使天下知我天子威福尚存否?”
    階下死寂。
    虢公林父須發皆顫,額角沁出細汗,正欲強諫。
    “不可!”周公黑肩已霍然跨前一步,素以老成持重聞名的臉龐此刻漲得通紅,“鄭國雖強,終究是我大周藩屏!東遷以降,披荊斬棘拓土護民者,武公也!若無昔日鄭伯虎牢裂土、死拒蠻戎,焉有今日洛邑王城巍巍?”他聲音沉痛激昂,近乎咆哮,“王上!鄭伯無大逆之狀,若驟然削權,寒的便是四方忠貞之心!此乃自毀藩籬之策!萬萬不可!”
    桓王僵硬的肩膀驟然垮塌下來。那點方才強行撐起的戾氣泄了個幹淨,隻剩下一片被戳穿底牌的疲憊厭憎。殿外寒風裹挾著水霧湧入門隙,吹得帷幔颯颯作響,如嗚咽鬼語。他終究隻揮了揮手,聲音幹澀得似久未開合的鏽鎖:
    “罷了……宣他……進來。”
    沉重的殿門開啟,一道筆挺肅殺的身影逆著殿外陰沉的天光踏入大殿深處。鄭莊公姬寤生,一身玄端端肅嚴整,不沾寸塵。他步履沉凝,徑直走向禦座之下,對著那高位上籠罩在陳舊威嚴與冰冷霧氣中的少年王主,深深揖拜下去。姿態無可挑剔,甚至帶著一絲古禮的遺韻。隻是那低垂的眼簾之下,暗藏的是如何洶湧的星河巨壑,便無人能窺見了。
    “罪臣姬寤生,”莊公的聲音清晰地穿透水霧般的冷寂,“頓首以告於吾王陛下。衛州籲弑君滅綱,穢亂人倫,雖天威震怒終誅此獠,然其國綱紀已傾覆如朽木枯樹矣!亂臣賊子之苗,仍盤踞衛土!朝堂之上賊氣未淨,社稷之下戾氣未消!臣痛徹肺腑,夜不安寢!”他霍然抬頭,目光如電,直刺王座,“王乃日月之尊,當以雷霆蕩滌天下!若使此等孽種之國存世,王法威嚴何在?天下諸侯,誰複知天子之名?!”
    少年桓王的身軀在寬大的玄端下微微緊繃。他盯著階下鄭伯那張沉凝如山、不見絲毫乞憐諂媚的臉,一股無名邪火夾雜著難以言說的寒意驟然竄遍四肢百骸!此人眼中……何曾有半點真正的敬畏?!
    “汝既以為衛邦汙穢如斯,”桓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少年人意氣用事的尖利,“卿即持寡人之節鉞!為王前驅!提王師以討不臣!為朕清此寰宇!”他的手向前狠狠一揮,袖袍帶起的風刮倒了案角一隻薄胎的蟬紋酒觴。
    碎裂聲清脆刺耳。
    碎片濺上莊公嶄新的舄履雲頭紋。他垂眸凝視著那點汙痕,唇角卻於無人察覺處,勾起一絲冰冷如刀的痕跡。
    “臣……鄭寤生,領旨!”聲音洪朗,叩擊殿石。
    凜冽的朔風吹過河洛平原,將鄭國大纛刮得獵獵狂舞。深黑色的旗麵上用絲線繡著巨大的玄鳥圖騰,在慘淡冬日下閃動著暗紅的釉光。三萬鄭國精兵列陣於野,甲葉鏗鏘如冰石碰撞,矛戟攢聚如荊棘叢林。子封一身玄甲跨坐高頭烏駁馬,金銅睚眥覆麵之下,唯餘一雙赤瞳精光暴漲,宛如出柙的嗜血猛虎。先鋒軍旗在他身後翻卷咆哮。
    中軍大纛之下,鄭莊公按劍而立,一身暗紋玄端覆冷鐵劄甲,氣息凜冽如玄冰。他目光投向遠方天際墨線般起伏的衛境群山輪廓,眼中不見半點征伐的興奮,隻餘一片磨礪千年的精鋼寒色。
    “報——” 尖利的嘶鳴撕裂寒風。斥候滾鞍落馬,“牧邑……牧邑城頭懸起衛侯大纛!新立衛君,親領大軍出城!迎戰我軍!”
    莊公眉峰紋絲不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那柄象征王命的黃鉞金斧紋飾。
    “衛邦……亡國君死,新主方立,竟不深壁固守?反敢親涉刀兵之險?”身旁原繁按捺不住,麵甲下傳出驚詫低沉之聲,“彼主……莫非昏聵?”
    莊公唇角終是微揚,牽動冷硬線條,隻泄出一聲若有若無的低歎:
    “新器方鑄,刃口尚未飲血……總以為能劈開泰山……”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話未落音,前方煙塵騰空!衛軍前鋒墨潮般在地平線上湧動開來,片刻之間已鋪展至眼前!隻見中軍一杆簇新赤鳥纛下,簇擁著一名身著錦繡皮甲的青年身影。他馭馬踏前,年輕的麵龐強繃著君王威儀,眼神卻藏著未曾浸透血氣的慌亂與執拗,手中那杆嶄新的鐵槊都顯得有些沉重。
    “鄭寤生!”衛公子晉的聲音穿透鐵甲叢林的肅殺空氣,帶一絲刻意拔高的尖利,“列土封疆,各有其屬!爾鄭國何故擅啟兵戈,犯我邊鄙!退兵!否則刀兵相向!”
    莊公驅車緩緩前移,玄端廣袖在寒風中紋絲不蕩,恍若神隻臨塵。他抬眼,深寒目光穿過百步之遙,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那青年衛侯。聲音亦如堅冰相撞,回蕩於兩軍陣前:
    “衛國新主?”他淡淡三字,字字如錘擊落,壓下對麵千軍萬馬的躁動,“爾國先君弑父篡位,血濺龍床!奸臣石厚賣主求榮,穢亂廟堂!綱常倫理盡喪!君臣父子倫絕!此乃禽獸所不能容之罪!爾既承位,非但不思血洗前恥,整肅綱紀,反擁其遺毒,坐享髒汙基業!王法昭昭,天理難容!”
    他猛地抬手,指間那道金燦燦的周王黃鉞迎著寒風劈下厲芒!“鄭寤生!今奉天子明詔——清此寰宇!正爾君冠!誅爾……國賊!”
    最後一個“賊”字,如同燒紅的烙鐵,裹挾著腥風血雨般的過往和天子威嚴的殺意,狠狠印在衛公子晉心頭!他年輕的臉瞬間血色盡褪!眼中那點強撐的憤怒被巨大的羞恥與恐慌撕得粉碎!
    “奸賊……受死!” 衛侯被那烙字灼痛神經,羞憤交加的狂吼帶著破音!雙腿猛夾馬腹,挺著那杆嶄新沉重的鐵槊便瘋狂撲上!
    莊公冷眼相視,手中青銅闊背長刀隻輕輕一撩。金鐵交鳴的刹那,火星迸濺!兩人身影瞬息交錯而過。
    鄭莊公戰車豁然撥轉方向!玄色大氅在風中裂錦般甩開!他棄了正麵交鋒,長刀拖曳在地,竟策馬向西南方斜衝而去!
    “逆賊休走!”衛侯被那輕蔑一觸激得兩眼血紅,全然不顧身後部將嘶聲力竭的呼喊,拍馬直追!數千衛軍精銳護主心切,如山洪般怒吼著卷入鄭軍看似倉惶退避的軌道,卷起漫天煙塵!
    奔不過二十餘裏。前方一片低窪緩坡之地,野草在寒風中伏倒如氈。
    “嗚——!”
    一聲淒厲如鴟鴞的哨箭撕裂長空!
    如同地獄之門驟然洞開!
    坡坳兩側!轟然爆起雷鳴般的殺聲!左手黑壓壓精騎如決堤魔潮,當先一將覆麵虯髯,正是公子曼伯子元!一杆玄鐵長戈揮舞如蟒翻身!右翼殺出寒芒如電,乃是公子封!手中那柄狹長帶血槽的勾戈帶著催魂索命的尖嘯!
    鄭莊公奔馳的玄色戰車猛然勒住!如黑礁般矗立於前方退路正中!刀尖斜指蒼穹!
    原繁帥旗所率的銳士刀盾陣,如移動的巨錘鐵砧,已然結結實實封死追兵的退路!
    “殺——!”四麵八方,鄭國軍卒齊聲怒吼,聲浪合流,如同天崩!聲波摧撼得那被合圍其中、如困獸般惶然四顧的數千衛軍精銳麵無人色!
    日影西移,由辰入未。慘淡的冬陽映照著這片被血與沙塵浸透的坳地。
    濃腥得如同醬缸打翻的屠宰場中,衛侯的錦繡皮甲早已被刀矛鉤撕開無數裂口,肩窩處一道深可見骨的矛傷鮮血汩汩噴湧,染紅了腰間綬帶。孺羊肩肩頭重鎧被鈍器砸扁一片,血沫子順著嘴角淌下;右宰醜拄著半截殘矛勉強站立,大腿上一道深創白骨隱約,血染至膝下!所率親軍更是十不存一,屍骸狼藉!
    “撤——!”絕望的嘶喊終於被部下拚死擠出喉嚨。數名重傷親衛死死護住搖搖欲墜的衛侯,用血肉之軀頂開重重疊疊刺來的戈戟矛刀!
    衛侯最後一次茫然回首,視野裏盡是鄭莊公冷硬如玄鐵的甲胄在天光下反射的冰冷弧光。那雙冰淵般的眼眸穿透彌漫的血霧,靜靜地、毫無波瀾地凝視著他,如同神隻俯視碾碎蟻穴。
    殘存的衛軍跌撞著擠出重圍,如同敗犬。倉皇遁向天際那座被陰雲籠罩的孤城。
    “關門——!!”最後一批斷後的衛卒用盡最後的氣力撞開牧邑的城門。沉重的門軸發出瀕死般的摩擦巨響,在鄭軍如潮水般湧來的沉重追殺腳步聲中,轟然閉合。沾滿黏稠血泥的城門縫隙內,僅留衛侯踉蹌消失時那截垂落破碎的錦緞大氅一角,宛如一麵染血的降旗。
    喜歡春秋往事請大家收藏:()春秋往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