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冷玉碎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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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般傾瀉在齊郊兵營,帳內尚未點燈,隻有暮光從縫隙裏擠進來,勾畫出少年太子忽僵硬的輪廓。他枯坐如鐵鑄,方才昭陽殿上錦茵玉食、絲竹繚繞的景象猶在眼前——席間浮動的暖香,魯衛使臣虛偽的笑語,最後定格在執事羽父那隻蒼白的、如同點物般將他定在下席末端的手勢!那動作,和最後齊僖公那聲敷衍的“太子謙敬知禮”一樣冰冷刻骨!帳中死寂,唯有他擱在膝頭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在暮色裏猙獰地凸起搏動,如同要掙破皮肉噬人的毒蛇!
“鏘!”
腰間的佩劍被他猛地砸在冰冷的青銅案上!劍身撞飛了一塊未曾收拾的、沾染著黑褐色血泥的甲片!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在帳內回蕩!
“羽父——老狗!” 太子忽的胸腔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從齒縫間迸出,裹著冰碴與火星,“辱我至此!視我鄭國刀鋒如無物!即刻點兵——吾當親提虎賁——”他驟然起身,甲葉摩擦錚然作響,周身散出如同淬火般的暴烈殺氣,“踏平那執事府!取其狗頭——”
“殿下息怒!”祭仲枯瘦而沉重的手掌毫無預兆地壓在太子忽劇烈起伏的肩上!那股力道並不狂暴,卻帶著一種曆經沙場風霜淬煉出的、磐石般無法撼動的沉凝!硬生生將少年衝冠的怒焰壓回原位!他渾濁的老眼透過帳內最後一點微光,深深刺入太子忽因狂怒而赤紅的瞳孔深處:
“羽父——不過一執事蟲豸!然其背後……是齊宮!”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粗礫磨擦舊帛,“殺他!如撚蟻!然此蟻一出——齊宮必視為雷霆!鄭齊邦交……便如雪崩覆崖!殿下——欲為一場排座之辱……毀去家君東出爭雄之棋路麽?”祭仲猛地湊近,溫熱的鼻息帶著久曆殺伐的鐵腥味道,“歸國!歸新鄭!自有千乘之矛在握!屆時——何愁一羽父不能碎骨揚灰?!”
太子忽胸口劇烈起伏,他死死盯住祭仲那張溝壑縱橫、不帶一絲波瀾的臉,眼中的狂焰仍在燒灼掙紮,卻終究被那寒鐵般的目光一寸寸澆熄、凝固!他重重跌坐回冰冷的胡床,五指深深摳入鋪地的獸皮,骨節發出咯咯聲響。死寂重新籠罩大帳,如同寒冰封河。
帳簾被無聲掀開。
“齊使聞大人……請見。”
聞仲宣微胖的身影裹在夜色寒氣中踏入,手中捧著一卷素白得刺目的帛書,其上以赤錦絲綬係著一枚光潤異常、幾欲滴水的鳳紋玉玦——那是齊宮賜婚的信物!他麵上堆起的笑意如同精心打磨的麵具,在昏暗光線裏顯得有些詭異:
“鄭太子大功彪炳!如擎天巨柱力挽齊邦危傾!齊公感佩深恩,無以為酬!”他聲音帶著刻意的暖意和恭維,“故欲奉幼公主為君執帚,締結鸞盟!此誠齊鄭之幸,亦……太子身畔之金湯壁壘也!”聞仲宣眼角餘光掃過太子忽緊握劍柄尚未鬆弛的手,又悄然投向祭仲。
太子忽的目光落在那一塵不染的白帛上,落在那一絲溫潤柔和的玉光上。昭陽殿的恥辱如同被這溫潤之物猛地揭開!金湯壁壘?金玉其外!這婚書,何嚐不是另一種羞辱!輕描淡寫地蓋在宴席上那道尚未凝結的血痂之上!
“嗬……”
一聲冰冷到骨子裏的嗤笑從他喉間擠出。
“人各有偶!”太子忽的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如同裹著冰屑,“齊……泱泱大國,鄭……僻處東鄙!此非良緣之匹!”他猛地抬臂,指向帳外沉沉的夜幕——仿佛隔著數百裏指向新鄭那杆佇立的玄鳥赤旗,“救齊!乃奉嚴命!若挾恩圖報,受室而歸……”他頓住,眼中那點最後偽裝的溫和也徹底褪去,化作刀鋒般的銳利,“此乃……假公濟私之賊行!太子忽!不敢汙了祖宗清白!更不敢承……貴國此等……‘厚愛’!”最後兩字,咬得異常清晰沉重。
聞仲宣臉上那層精心塗抹的暖意瞬間凍裂!他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捧著的婚書玉玦似有千斤重。
“殿下……三思……”聲音幹澀。
“送客!”
帳簾猛地落下!隔絕了內外微光!也徹底絞斷了那根強繃的弦!
“啪——嗤啦——!”
黑暗中,那塊價值連城的溫潤鳳紋玉玦被太子忽狠狠砸在地上!玉身撞上冰冷的銅爐邊角!一聲尖銳到令人牙酸的脆響炸開!白潤的玉體驟然崩裂!碎裂的白碴如同冰雹般激射!幾片鋒利如刃的殘骸飛濺上祭仲垂落的袍袖!
死寂。祭仲緩緩彎腰,枯槁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麵上摸索著,拾起一片最為鋒銳、帶著缺口的玉玦斷片。那邊緣寒光流轉,映出他深陷眼窩中的一點精芒:
“殿下啊……”他聲音如同夜梟磨礪枯爪,“汝之手足,眾多狼顧!汝之庶母指鄭莊公寵妃雍姞)……枕畔妖氛日夜彌漫,盤附君榻!汝此位……”他手指猛地捏緊那枚尖銳斷玉,鋒口瞬間刺入掌心皮肉!溫熱的血珠沿著玉緣緩緩滲出!他毫不在意,任由血滴砸落塵土!“——若無大國強支為幹城巨樹……他日風雨飄搖,手足相殘之時……”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兩柄淬毒的冰錐,直刺太子忽死寂的眼底深處,“汝這儲君之位……欲托於……何人?何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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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字,都如同沉重的銅錘,狠狠砸在太子忽心頭那層高傲的冰殼上!那些潛藏的、深埋的對庶母權寵、對兄弟明槍暗箭的隱憂,瞬間被這冰冷的劇毒之問挑開!血淋淋地暴露出來!年輕的太子臉色驟然慘白如紙!
帳外腳步聲再次響起,遲緩而遲疑。
聞仲宣重新踏入,神色複雜,手中不見玉玦婚書,身後卻跟著幾名沉默的軍卒,抬著兩隻沉甸甸、蒙著厚布的烏漆大盤。
“寡君……”聞仲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狼狽,“知太子以禮自律,不敢強人所難。”他側身示意,“備薄禮金帛各五車……充東歸之軍餉……”他頓了頓,喉頭有些滯澀,“萬望……太子莫嫌鄙陋,勉為……笑納。”目光卻帶著最後一絲期待瞥向祭仲。
祭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迎上聞仲宣的探詢。沒有言語,隻一個眼神的觸碰,如同寒潭投石——那意味,聞仲宣讀懂了。
“謝齊侯厚意。”祭仲上前一步,聲音沉穩如同盤石落地,袍袖微拂,遮住了那依舊深陷在掌中血肉的半片冰冷碎玉的棱角。他轉身麵對太子忽,渾濁的目光如古井深水,帶著一種無聲的、卻重逾千鈞的壓力,“軍需……亦國事也。” 四字落地,再無波瀾。
太子忽立於帳中暗影深處。破碎的玉玦早已不知去向,唯有指縫間殘留著細碎冰涼的玉屑和一絲未幹的黏膩血漬——那是祭仲的血。沉默如山。目光掃過那兩隻被抬進、散發著新漆與絲帛味道的禮盤,又撞上祭仲那如同鑄進鐵範般紋絲不動的側影。那眼神深處,所有的憤怒、羞辱、高傲的掙紮最終都化作一片深沉的……絕望的冰涼妥協。
他終於極慢、極慢地……點了一下沉重的頭顱。
燭火終於被點燃,搖曳的光驅散帳中濃重的黑暗與寒意。禮盤的蓋布被掀開一角,耀眼的金餅光澤反射著燭火,在祭仲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流動變幻、卻最終凍結如冰痕的微光。他默然收起了那柄滴著血與玉屑的冰冷斷刃。太子忽那挺立的脊背,在搖曳的燭火中投下的影子,微微彎曲了一瞬,如同被無形的千鈞重擔陡然壓垮,但隻一瞬,便又挺得筆直,仿佛從未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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