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鄭宮闕深處，鼎鑊蒸騰的鹿肉羹馨香馥鬱，卻壓不住空氣中一絲逐漸凝結的寒意。太子忽一身戎裝尚染齊地塵霜，筆直立於冰冷墨玉階前。當昭陽殿內魯公子五父矜持的微笑、衛將羊肩平靜的落座、直至執事羽父那隻蒼白如紙、將鄭國儲君輕飄飄推下席末的手勢，如同層層浸透墨漬的帛卷清晰抖落，鄭莊公姬寤生臉上的紋路便一寸寸……凍成了青銅！
    案頭赤金酒觴被他猛地攥緊，指骨因巨力碾磨泛出森然青白！觴壁被壓得微微呻吟！
    “魯！衛！”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生生從喉嚨裏壓出，裹著滾燙的炭星與血腥！聲音不高，卻令整座大殿如同被投入冰窟，樂舞驟然啞然！“衛已如苟延殘喘之破鼎，魯何敢也！？鄭縱伯爵，衛有何功？魯有何功？！”他目光如同淬煉千年的寒鐵矛尖，死死剜過庭下每一張麵孔，最終凝在階下公子呂子封）那雙深潭般的眼眸上，“五父！匹夫爾！辱吾子如斯！是視我鄭國玄鳥旗……已在泥沼之中矣？！”
    “鄭旗未汙！”子封一步踏出，鐵靴重重砸在金石地磚，帶著千鈞決斷！他聲音沉凝如萬載磐石，卻蘊著雷霆般的穿透力！“魯公！洛邑之豢犬！天子欲借其爪牙斷我臂膀，早有謀算！簡慢太子——豈止辱鄭？此乃拔我羽毛！剪我爪牙！探我虛實！”
    他猛地抬臂！指尖如同指向一局早已鋪陳於天下輿圖之上的巨棋！
    “今若執一‘辱’字！”子封五指緩緩握緊，指節咯咯作響，如同攥碎某物的心髒！“起傾國之兵！直搗曲阜！摧破魯邦！則魯國一破！”他眼中精芒驟然熾烈如焚，“天子——如失臂膀！洛邑空虛！則豫、兗、冀、青列國之君！”他枯指猛地劃過一個廣袤的圓弧，“誰敢不執圭璧玉帛，匍匐於新鄭城下，敬……拜鄭氏玄鳥為群倫之伯！”
    雷霆之聲炸裂大殿！
    如同無形的火山點燃沉寂岩層！鄭莊公眼底最後那點遲疑被徹底焚燼！他緩緩站起，玄衣墨氅無風自動！一股足以撕裂諸侯列鼎的鐵血殺氣衝天而起！
    “傳——虎符！”
    厚重的青銅虎符在冰冷的掌印下轟然交合！
    “鄭忽——聽命！”莊公的聲音如同天罰敕令，“領虎賁銳卒——三萬！”
    他目光穿透大殿沉重的朱門，直指西方，“出師——魯境！郎城——立寨！”
    殺意盈空，如同萬箭懸於魯國咽喉！
    曲阜宮中，冰裂紋青瓷盞失手跌在青銅方獸席麵上，熱茶洇濕了鋪陳如雪的齊紈素席。魯侯捏著那份帶著刀斧殺氣的軍報，指尖抖得如同風中殘燭。
    “鄭……鄭師壓境……屯於郎城！”他聲音破碎不成調，求助般望向階下同樣臉色慘白的眾卿，“王師……王師在何？！” 絕望如同冰水淹沒喉嚨。
    洛邑深宮。藥鼎蒸騰的苦澀氣味濃得化不開，如同垂死的蛟息纏繞著病榻。周桓王姬林深陷在層層錦繡堆裏，枯瘦的麵皮蒙著一層死灰，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帶著胸腔深處破碎的風箱聲。侍衛顫抖著念完魯國泣血呈上的告急文書：
    “……鄭忽引兵三萬……已壓郎城……”
    那“鄭”字如同鋼針直刺肺腑！桓王猛地一陣劇咳！枯槁的身體蜷縮顫抖，如同狂風中欲折的枯蒿！咳出點點暗黑血絲噴濺在龍紋錦被上！
    “齊……”撕裂般的嘶嚎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擠出，“僖公……無用之徒！鄭……猛虎既已……出了……山林……何……何不歸朝……反噬……其友邦……綱常……安在！”劇烈的咳喘再次襲來，幾乎抽幹他胸中最後一點氣息，喉嚨裏隻剩下“嗬嗬”的倒氣聲，如同破洞的風囊！那雙渾濁的眼在絕望與狂怒中凸出，映著洛邑王座上最後一抹慘淡的餘暉，徹底渙散開去。鄭國玄鳥赤旗卷動的無邊煙塵……在他意識中奔湧如血海滔天！吞噬了日月光輪！
    暮色沉沉壓入殿宇。銅鶴銜環燈台映出微弱昏光。桓王掙紮著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如同溺水者去攀那最後一根稻草。
    “周公……虢公……”聲音已微弱如同耳語，卻像垂死病獸最後的低咆，裹著刻骨的寒意與……一絲難言的悲涼，“速近……受遺詔……”
    虢公林父半邊身體裹纏厚厚染血的布帛，斷臂處劇痛令他幾乎無法支撐身體，卻依舊掙紮著匍匐至禦榻之旁。周公黑肩更似老樹朽木，每一步都踏在冰封的心弦之上。二人重重叩首，額頭觸地聲音沉悶如擊葬鼓。
    微弱如螢火的燭光中，桓王深陷的眼窩裏緩緩浮起一絲難以形容的光澤——不是帝王的威權，倒像尋常父親最後一點可憐的牽掛：
    “長子陀……雖平庸……持……守成足矣……”每一次喘息都如刀割，“朕……不憂……”他艱難地偏過頭，目光穿透厚重的帷幔陰影，仿佛要望盡深邃宮殿某一處暖閣，“唯……幼子克……雖……稚齡……慧敏……性溫存……”那枯槁唇角竟奇跡般牽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如同春風拂過死寂冰麵，轉瞬即被巨大的恐懼取代！他猛地回轉頭！眼中驟然爆出駭人的光亮，幹枯的指爪猛地摳住周公黑肩冰冷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掐進骨頭！“朕身後……”聲音陡然拔高，嘶啞破音，帶著靈魂撕裂般的哀鳴，“卿等——代朕！護我幼雛——！護……我兒……克……周全——！！”
    最後嘶啞的“周全”二字，如同用盡生命最後的烈焰，帶著帝王父權徹底崩塌前的無限悲愴與驚懼！如同夜梟啼血，在沉重的殿宇角落激蕩回蕩，終被無邊死寂吞噬。
    殘燭最後的光焰在他眼中跳躍了一瞬。
    隨即……徹底熄滅。
    玉漏滴水聲在死寂中清晰如冰珠碎盤。洛邑王城肅穆的鍾聲沉悶響起，卻難傳遠方烽火血煙。厚重的雲層吞沒了最後一點星月。
    夜色深處，郎城方向的鐵蹄轟鳴……
    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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