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莊王端坐於王位之上，青銅燈盞燃燒的火焰在殿堂內投下變幻不定的陰影。登基不過幾日，那場染紅了宮階的廝殺血腥氣似乎還未完全散去，此刻卻被另一股更濃鬱的緊張籠罩著整座大殿。每一個侍立的甲士都如雕塑般僵硬，朝臣們的呼吸也壓得極低，隻餘下火焰偶爾發出的細微嗶剝聲，在寂靜中分外清晰。
    新王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緩緩掃過下方鴉雀無聲的群臣。他手中緊握的，是一道由邊邑急腳遞送入洛京的皮甲。那皮甲邊緣早已磨得發白，染著風塵仆仆的泥土氣息，此刻卻似有千斤重，壓得殿中的空氣也沉了下去。
    殿門洞開，一名風塵仆仆的使者被兩名甲士半扶半拖著疾步上殿，幾乎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使者急促喘息著，沾滿塵灰的臉上布滿汗水劃開的汙痕，嘶啞的聲音帶著無邊的驚惶：“王上！急報！鄭國大軍突入我魯國北境！曲阜……曲阜告急！”
    如同滾油中潑入冷水，朝堂瞬間炸開！
    “鄭賊狂妄！”率先按捺不住的是虢公姬忌父，他須發戟張，一步跨出班列，聲音如驚雷般在大殿穹頂回蕩，“欺我新王初立，國中或有不安？竟敢悍然犯魯！當此之時，王上唯有親率六師，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搗其巢穴，寒其覬覦之心，滅其囂狂氣焰！”
    他身側的周公黑肩隨即附議，聲音雖不如虢公洪亮，言辭卻更加直指人心：“虢公之言甚是！鄭軍攻勢正猛，唯有王上親征，示我大周絕不退讓、庇護諸侯之決心！如此，方能在亂世樹我新天子之威！解魯國之危，挫鄭人之鋒，便在此一舉！”
    這兩位重臣的話語如同點燃的烈火，迅速燎過整個朝堂。主戰之聲陡然高漲，嗡嗡的議論聲匯聚成一股灼熱的浪潮，許多臣子雖不敢如二人般高聲疾呼，麵上卻都浮起一股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急於雪恥的迫切神色。
    在一片“請王親征！”的呼聲中，唯獨一人麵色如水。大夫辛伯緩緩踱出班列，步伐沉穩異常，仿佛大殿內這股席卷而上的激昂熱浪觸及他的瞬間便消散無形。他來到禦階之前，撩起袍袖，深深一躬。
    “王上，”辛伯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如清泉冷冽淌過燃燒的炭火，瞬間壓下不少喧騰，“容臣一言。”
    王座上，年輕的莊王微蹙眉頭，目光從兩位激動不已的國公身上挪開，落在辛伯身上：“辛愛卿有異見？”
    “啟稟王上，”辛伯抬起頭，目光沉靜，直視君上，“陛下新承大寶，如日初升。此際社稷之心未聚，百官之意未定，萬民之所望，皆在休養安息，而非兵戈征伐。此時若執意起傾國之兵，遠征他國，糧秣轉運萬裏，百姓勞役驟增，極易滋生怨望，恐壞社稷之根基。”他略微加重語氣，“臣鬥膽，此絕非社稷之福！魯國之急，固當救。然解此急，未必定須天子親執戰斧、驅虎狼之師。”
    虢公姬忌父臉色一沉，剛要出言駁斥，大殿之外卻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奔跑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驟然吸引過去。
    隻見另一名使者跌跌撞撞衝進殿門，他衣甲淩亂，滿麵征塵，臉上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鬆弛。使者噗通跪倒，急促道：“啟稟王上！臣乃魯國使者！鄭國……鄭國大軍已從魯境全線退兵！”
    大殿內驟然一靜，方才的喧騰仿佛被瞬間抽空。隨即響起一片難以置信的倒抽冷氣和更雜亂的低聲議論。
    “退兵了？”莊王猛地向前傾身，緊握王座扶手的手指骨節微微泛白，鷹隼般的目光死死攫住那使者，“何以退兵？如此突然？”
    使者伏地，聲音帶著一絲釋然，也有一絲無法理解的迷惘：“回王上，鄭國探子傳訊，鄭伯寤生……命在須臾！已秘遣快馬飛書，緊急召回其太子忽回國嗣位！故此，鄭軍方匆忙撤回！”
    “撤回？”莊王眼中的驚疑被一絲冷峭取代。他緊繃的身體緩緩靠回王座深處，仿佛蟄伏的猛獸，無聲無息地蓄積著力量。他目光微眯，低沉的聲音在殿宇內回蕩，藏著一種不容錯辨的深寒：“撤走了？便如此輕易放他們走？趁我國新君踐祚，便敢侵我國威！殺我百姓！豈能容他說來就來，說走便走！” 他霍然起身，手掌重重拍在王座冰冷的青銅扶手上，目光如冰冷的刀鋒掃過眾臣，“擊鼓聚將！點起王師，立刻開拔，必截其後路！”
    這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直震得大殿裏空氣都顫抖起來。主戰派群臣如虢公、周公等人麵上立刻湧上振奮之色，不少將領的手已不自覺按向了腰間的劍柄。
    “王上！”辛伯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穿透嘈雜的穩定力量。
    莊王猛一轉頭，眼神如電般射向階下的辛伯，帶著一種被打斷決斷的薄怒：“辛卿！你又待如何？難道任由鄭賊如此得意退去，欺我大周無人？！”
    辛伯神色不變，再次深深施禮，言語卻更加清晰，仿佛在沸騰鼎沸的鐵水中投入一塊冰冷的玄鐵：“王上息怒！大軍遠追，勞師動眾，耗費巨大，未必真能如願殲滅其主力。若能‘製敵於廟堂之上’，又何必‘求功於千裏之外’？臣深知內情，”他微微壓低聲音，卻足以讓王座上的身影聽得清清楚楚，“那得命回國的太子忽，其位實則懸若累卵，遠不如表象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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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轉折太過突兀，如同一盆冰水驟然澆下，不僅莊王愣了一下，便是熱血沸騰的主戰派也一時啞然。無數道充滿驚疑、探尋的目光瞬間集中到辛伯身上。
    辛伯直起腰身，迎著滿殿目光，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清晰地叩擊在每個人的耳膜上：“臣聞鄭伯內幃不靖，寵妃眾多。新太子忽，憑何越過眾多兄弟、手握重兵的公子突得立？不過倚仗權臣祭仲擁戴扶持，強壓宗室而已！那公子突，乃寵妃雍姬所出，為人剛猛暴烈，早有殺兄奪位之野心！此乃鄭國內裏潰爛之毒瘡！隻不過目前因太子忽有祭仲這把保護傘，公子突未得其機罷了！”
    他那平素持重的麵容上，此刻竟掠過一絲近乎詭譎的深邃：“我王若於此時，擇一聰敏善辯之士，星夜兼程潛入鄭國新都。密見那祭仲大夫……”他故意拖長了尾音，觀察著王座上的反應，果見年輕君王冰冷的眼底驟然閃過一絲異樣的亮光。
    辛伯這才緩緩續道：“隻消暗示其……新太子忽性情柔弱，新王登基後恐難再如鄭伯般信任倚重於他。其權位，豈非如沙上築塔？若另尋高明，擁立他人——比如素有賢名且得雍氏一族傾力支持的公子突……則他日祭仲之尊榮權勢，豈非磐石之安？”
    這番話語，如同毒蛇悄然露出的獠牙，閃爍著冰冷而誘人的幽光。
    “妙哉！”虢公姬忌父忍不住讚了一聲，他性情直率，雖主戰，卻也被此計狠辣之處所動。
    殿內死一般的沉寂。原本鼎沸的戰意，此時都化為一種更令人心悸的寒意。眾人仿佛聽見了遠在鄭國都城裏即將響起的骨肉相殘、兵戈撕裂宮禁的轟鳴。這計策過於陰狠，如同將毒藥無聲地投入一口看似平靜的深井。
    禦座之上，莊王眼中最後那點燃燒的怒意漸漸熄滅，重新化為深不見底的幽潭。他沉默著，手指在王座扶手上無意識地敲擊，發出輕微而規律的篤篤聲，像是在權衡著千鈞重擔。
    陽光透過殿頂高窗的縫隙，將莊王的側臉分割成明暗兩半。良久，年輕王者幽深的眼底猛然掠過一絲寒芒，那一閃而過的決斷異常鋒利。
    “辛卿此計……深合孤意。”莊王的聲音終於重新響起，比之前更加沉穩，卻滲入骨髓深處那種刺骨的冷意，“此事，孤交予卿。”
    他沒有高聲斥喝，也沒有拍案發令，甚至沒有再看一眼殿外戰馬嘶鳴的方向。他隻是向前微傾身體，眼神鎖定階下躬身待命的辛伯，一字一頓道：“速遣心腹得力之人，日夜兼程，潛入鄭國。給孤查明辛卿所言虛實，更要伺機……接近祭仲府邸。”
    “唯！”辛伯麵色肅然，深深下拜。
    莊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宮牆，落在千裏之外的鄭國都城之上。他那年輕的臉上，再不見分毫急怒躁進之意，唯有古井般深沉的不動：“孤，要在祭仲耳邊，也放進一把火。”
    冰冷的命令，毫無溫度。辛伯領命，躬身倒退著離開大殿中心，身影迅速隱入陰影之中。殿內依舊靜得可怕，似乎每一個人都聽見了風從遠方吹來的、預示著一場腥風血雨的氣息。
    數日之後。
    辛伯快步穿行於重重宮禁之間，他的腳步幾乎無聲，隻有腰間玉組和青銅佩劍相互叩擊的細微聲響在空曠的長廊裏回蕩，宛如某種隱秘的節拍。前方引路的內侍提著的宮燈隻能勉強照亮周圍一小片區域，更顯得廊道幽深曲折。辛伯臉上無悲無喜，心底卻似有塊巨石懸著——鄭國來的密使，終於到了。不知那祭仲府邸門前的雪地，是否已被鮮血染透？
    通明的殿門緩緩開啟，莊王顯然早已在燈下等候。辛伯趨步而入，伏拜行禮時，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匍匐在王座下方不遠處。那人穿著不起眼的商販粗布褐衣，胡須糾結，滿麵塵土，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睛裏盛滿了驚悸和一絲藏不住的……興奮？像是目睹了某種令人膽寒又血脈賁張的場麵。
    “稟王上！”那密探的聲音因連日奔走而極其沙啞，卻帶著一種怪異的顫抖，“鄭國……新鄭已天翻地覆！祭仲府邸……”
    他急促地喘息了一下，仿佛要將那驚心動魄的景象從肺腑裏擠出：“……血流成河！”
    辛伯垂首伏地的身軀紋絲不動，心中那根無形的弦卻猛地繃緊到了極致。
    莊王依舊沉默端坐，燈影在他年輕的臉龐上投下深深淺淺的輪廓。他微微抬起右手，示意密探繼續。
    “太子忽……已然薨逝！”密探嘶聲道，“就在祭大夫府邸！是公子突親率家甲死士夤夜襲擊！祭仲……祭仲臨機應變倒戈，開門揖盜，與公子突聯手……”
    “啪嗒”，一滴不知從何處落下的水珠，在大殿空曠的寂靜裏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密探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空氣中仿佛彌漫開新鄭城中那鐵鏽般血腥的氣息，他聲音裏的畏懼更深了幾分：“……當場格殺太子忽及其黨羽！一夜血洗！屍橫滿地！”
    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凝結成了冰。隻有宮燈裏燃燒的燈焰在不安地躍動，燭花嗶剝輕響。
    良久，王座深處才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微不可聞的鼻息。像是終於等到了期盼已久，卻又帶著沉重感的信號。
    辛伯依舊俯身在地，額頭貼在冰涼的殿磚上，隻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如悶雷在耳畔滾動。
    高高禦座上的莊王緩緩抬手，那動作沉穩如山嶽初移，帶著君王的最終決斷。衣袖拂過冰冷的空氣，發出微響。
    “召…龍驤將軍覲見。”平靜卻威壓內蘊的聲音響起，“點將，聚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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