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金帛開路,權柄下的暗流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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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鼓響徹宮城,殿門次第洞開。鄭昭公再次端坐於那曾被鮮血浸染的王位之上,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玉珠輕輕晃動,遮住了他眼中複雜的幽光。新鄭宮闕依舊巍峨,玉陛光潔如鏡,仿佛從未被政變的鐵蹄踏碎,從未被權柄交替的鮮血洗刷。絲竹管弦之音試圖重新流淌,卻依舊掩蓋不住那種無處不在的、如同蛛網般悄然蔓延的凝滯。
他目光緩緩掃過丹墀之下。百官匍匐,山呼萬歲之聲整齊得如同刀削斧劈般標準。祭仲的身影,混在如林的臣班之間,深深地躬下腰身,額頭緊緊抵著冰冷金磚。他那身嶄新的太宰朝服在殿內略顯幽暗的光線下,閃耀著一種近乎刺目的光,仿佛一堵無形的牆,隔斷了昭公與這象征著至高權柄的王座之間的距離。
一絲冰涼的、宛如毒蛇噬心的東西猝不及防地竄上喉頭!昭公放在禦座扶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痙攣了一下。就是這個匍匐在地的身影!曾在數月前冰冷地關閉城門,將自己逼得如同喪家之犬般單騎亡命!那倉惶奔逃的恥辱,那城樓上招展的玄鳥大纛,那緊閉城門後傳來的“殺鄭忽”的嘶吼,那冰冷的、刺入骨髓的背叛……此刻盡數化作洶湧的恨意,灼燒著他年輕的心腑!那恨意是如此滾燙濃烈,幾乎要衝破冕旒的珠簾迸射而出!
他的指尖在寬大袖袍的嚴密遮蔽下,深深地、狠狠地掐入了掌心的皮肉。尖銳的痛楚如同細密的針尖刺入神經,也刺穿那翻湧的恨意巨浪。不能!還不到時候!他齒關緊咬,強壓下那股幾乎要失控的咆哮衝動。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將那灼燙的毒血死死咽了回去,再抬眼時,眼中隻餘下深潭般的平靜,和一種刻意為之的、如同戴上了堅硬麵具的威嚴。
“眾卿平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在空曠大殿裏回蕩,清晰地叩擊在每個人的耳膜。
群臣如蒙大赦,緩緩直起身軀。祭仲亦隨之站起,垂手肅立。沒有人敢直視王座之上,更無人敢將目光在那位權傾朝野的太宰和新君之間做任何流連。但空氣裏那根無形的弦,卻繃得更緊了,仿佛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回響。
昭公的目光最終越過了祭仲挺直的身影,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宮牆,望向了更加遙遠、更加動蕩的疆域。他挺直了身體,用一種刻意放大的、試圖蓋過內心洶湧洪流的語調,對著階下群臣朗聲道:“自寡人複國以來,鄭邦多曆不幸!兄弟操戈,骨肉相殘!皆先因周魯之戰未休,致令我國力疲敝,給了奸邪窺伺之隙!”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悲憤和屈辱點燃的決然,“寡人欲繼先君之誌!起傾國之兵,東伐無禮之魯!劍鋒直指,更欲西叩洛邑,問周室欺我鄭邦之罪!揚我國威!以雪前恥!”
“伐魯攻周”四個字如同驚雷在殿宇穹頂炸開!群臣悚然!原本壓抑的死寂瞬間被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所取代!不少臣子下意識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剛剛經曆了厲公之變、祭仲跋扈、廢立風波的新鄭城,仿佛風中搖曳的危樓,此時竟要再掀波瀾,揮戈指向兩個強大的邦國?!
大殿上方的空氣驟然凝結,沉滯得如同鉛塊。狂熱的戰意與巨大的憂慮如同兩股激流無聲地對衝。沒有人立即響應這石破天驚的宣言。
祭仲依舊保持著垂手肅立的姿態,如同磐石,紋絲不動。他低垂的眼瞼下,眸光幽深似古井,唯有那寬大朝服袖口邊緣,一根手指微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向上抬了那麽半寸。
就在此時,人群中猛然站出一人!正是素以幹練沉穩聞名的上卿子封!
“君上!”子封的聲音清越而沉穩,在驟然沉寂下來的大殿裏顯得格外突出有力。他沒有立即反對,卻如同堅石阻斷了即將決堤的洪流,穩穩行禮,“臣鬥膽請諫!”
王座上的昭公猛地看向子封,那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
子封迎著那審視的、帶著薄怒的目光,毫不避讓,語氣沉凝如山:“明公欲繼先君之誌,銳意進取,此誠壯哉!然……”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依舊清晰,卻帶上了千鈞的分量,“如今我邦初平內患,厲公奔蔡,猶如惡虎盤踞側畔,未除其禍!新君雖歸,而昔日風波所及,社稷根基猶有隱憂!內亂方歇,人心未固,若驟然提舉傾國之師,遠征周魯,此等重壓,恐非新立之鼎所能負荷!一旦後院火起,大軍困於外,則根基搖動,社稷危矣!此非善計!”
他微一停頓,目光仿佛不經意地掃過依舊如同泥塑木雕般立在原處的祭仲,那一眼似有深意,隨即繼續朗聲奏道:“且夫攻伐之道,尤貴審時度勢,非一味剛猛。臣觀王畿之內,朝政之弊,根源非在周王一身,而在周公黑肩獨攬權柄,威勢已淩駕於朝堂之上!王命所出,多係黑肩之口!若明公誌在消弭周室兵鋒,圖霸業之長久……”
他聲音低沉下來,卻字字鑿鑿,精準地落入王座深處那雙閃爍著不定幽光的眼中:“莫若……以靜製動!避其鋒芒!遣能言之使,齎重寶厚賂,密赴洛邑!以金珠寶器,動其貪婪之心;以城邑錢帛,固其結好之意!隻需收得黑肩一人之心,周王之刀斧,便如同斬於朽木!如此,周不加兵於鄭,魯國必無依恃,其鋒自鈍!則我鄭邦得以喘息圖強,諸侯安坐以觀其變。待內患俱平,國力盈實,時機既熟,明公登高振臂,揮戈所指,天下誰人能擋?!何愁霸業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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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珠動貪心?帛幣錮其意?”昭公低聲重複著這兩個詞。他端坐於高高的禦座之上,冕旒的玉串在微微急促的呼吸下晃動搖曳,遮住了眼底翻湧的狂瀾。方才那一腔被屈辱與仇恨點燃、恨不得即刻化為血與火噴射而出的戰意,此刻竟被這番話硬生生地摁回了胸腔深處。
丹墀之下,子封挺直而立,坦然迎接著所有目光。而祭仲,那位權傾朝野的太宰,依舊保持著垂首的姿態,如同殿堂內一根沉默的廊柱。然而,此刻昭公的目光卻銳利地釘在了祭仲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子封方才那番話,似乎隱有所指——內患未除?根基有恙?這“內患”二字,是意有所指麽?是指向那倉惶北逃、盤踞在蔡地的厲公公子突?還是指向……眼前這個伏拜在地、看似恭順的祭仲?!
這個念頭如同毒刺般紮入腦海,瞬間將那尚未平息的殺意再次點燃!這老賊……此時正俯首帖耳,若我此刻驟然發難……
昭公的袖中之手再一次猛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皮肉,帶來尖銳而清晰的刺痛。不行!還不行!那根刺紮得太深了!它盤踞在整個鄭國的脈絡裏,牽連太廣!貿然拔出,非但不能除根,恐將帶出淋漓的血肉,撕開致命的創口!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殿內檀香與權力的氣息衝入肺腑,暫時壓住了翻騰的心海。他的目光從祭仲身上移開,重新落回躬身奏對的子封。金玉開路……消弭周患……以待時日?這冰冷的、帶著銅臭味道的算計,恰如一道冰水,澆滅了他心頭躁動的火焰,也澆熄了那想要即刻清洗殿階的血腥衝動。
“子封……老成謀國,字字珠璣!”年輕君主的臉上強行扯開一絲嘉許的弧度,那笑容如同掛在冰雕之上,冰冷而僵硬。聲音也強行拔高了調門,在空曠的大殿裏撞出宏大的回聲,“如此,方為社稷之福!寡人準卿所奏!即刻著司府庫,揀選奇珍異寶,錦帛金玉!務求珍稀厚重,足以撼動人心!特遣精敏通洽之士,持寡人密書,星夜兼程,速赴洛邑!務使周公黑肩……收下寡人這份‘心意’!達成所謀!”
厚重的宮門在特選出的精幹使者身後無聲關閉,隔絕了殿內所有含義不明的目光。夕陽的餘暉如同熔化的赤金,塗抹在新鄭宮城巍峨的飛簷之上,在光潔如鏡的玉陛和雕花的廊柱間投下大片大片的、不斷延伸的扭曲暗影。鄭昭公的身影在禦座深處陷入了沉寂,冕旒垂落的陰影徹底籠罩了他年輕的臉龐。那份被強壓下去的、熾烈如岩漿的屈辱、恨意,在無人窺見的角落深處,如同毒藤般瘋狂滋生。目光深處翻卷的,是遠遁蔡地的公子突倉皇的背影?是近在階下權臣祭仲毫無波瀾的側臉?亦或是……那輛正載著足以買通權柄、駛向遙遠洛邑的沉重金玉車輦?
無人知曉。隻有殿內宮燈燈芯燃燒的微響,如同暗夜深處毒蛇爬行時發出的細微窸窣,在空曠華麗的殿堂中無聲地彌散開來,久久不絕,敲打在每一個垂首臣子的心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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