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金匣叩開權柄門,黑肩舌戰周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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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邑周公府邸的夜,濃稠如墨。庭院深處,唯有幽閉的書軒亮著一豆燭光,昏黃的光暈在窗紗上勾畫出幾個凝固如雕像的人影。紫檀木案上,一函沉重的金絲匣敞開著。燭光跳躍下,匣中寶氣氤氳,光芒幾乎刺傷人眼——渾圓的南海夜明珠流轉著幽光、整塊西域血髓玉雕成的蟠螭璜、成串飽滿瑩潤的東珠、更有數錠赤金在燭火下流淌著沉重欲滴的暗光!仿佛每一道光澤都在低沉地嘶吼著權勢與誘惑,無聲地叩擊著人的欲望深處。
    兩指厚的金錠,被一隻養尊處優的手拈起。那根手指的指腹帶著久握權柄的厚繭,緩緩摩挲過冰涼的、能壓斷骨頭的金麵。青玉蟠螭璜溫潤的涼意則觸在掌心的命紋之中。最終,那手指停留在一枚毫不起眼、以金箔緊裹的銅錢之上。金箔極薄,燭光能透,清晰地映出其下那枚“鄭”字方孔銅錢的輪廓,以及錢麵上特意銘刻的一行細若蚊蚋的蠅頭小字:鄭伯昭,再拜周公股肱。
    燭光晦暗,映著黑肩的臉龐一半沉在陰影中,另一半則被瑰寶的華光勾勒出銳利的輪廓。他低垂著眼,目光深不見底,在那枚金包銅錢上停駐良久。指腹感受著金箔的圓融與銅錢方孔的冷硬。金箔光耀下包裹的,終究是粗礪的基石。嘴角,無聲地撇起一個極其細微、幾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帶著洞悉權術的自負與一絲對遙遠新鄭那位新君的輕嘲——這枚小小的錢幣,赤裸裸地點破了一切金玉其外背後的真實重量:投名狀。
    “呼……”一聲極其舒緩綿長的氣息從黑肩喉間逸出,如同蟄伏巨獸無聲的吐納。他緩緩合上那流溢著奢靡之光的金函,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函蓋上停頓了一瞬。指尖傳來的溫潤觸感下,那銅錢銘刻的冰冷字跡卻仿佛烙鐵般滾燙。終於,指腹輕敲木函。
    篤。篤。
    聲音輕如擊磬,在死寂的軒室中卻異常清晰。
    無聲處,侍立於厚重帷幕陰影下的心腹如同幽魂應聲而動。那金函被悄無聲息地攏入一方毫不起眼的粗布包裹,迅速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在燭光下燃燒過它的誘惑。室內,隻剩下燭火舔舐燈芯的微弱嗶剝。
    軒窗外,風拂過庭中古柏虯枝,發出幽邃低沉如嗚咽般的鳴響。
    翌日清晨的周廷朝會,彌漫著一種不同往日的沉滯。空氣凝澀如同尚未攪動的混水,每一個步入大殿的臣子都下意識地屏息斂神,目光低垂,不敢向丹墀禦座旁那道淵渟嶽峙的身影投去半分多餘的注視。連腳步都放得極輕,唯恐驚碎了這一殿虛偽的平靜。
    少年天子莊王端坐於禦座之上,鎏金錯銀的蟠龍椅背映著他年輕而緊繃的臉龐,透出一種初生牛犢的銳利鋒芒。他那雙本該銳利的眼睛深處,卻醞釀著被國事壓榨的焦躁和一股抑製不住的戾氣,如同暴風雨前在岩層縫隙裏奔突流竄、尋找著宣泄口的地火。
    “鄭國!”年輕天子霍然開口,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滾石驟然墜入深潭,激起壓抑的回響,“其國禍亂不息!兄弟鬩牆!先是太子忽失位奔逃,繼而公子突被祭仲逐竄!宗廟蒙塵,社稷搖蕩!此乃天賜我大周良機!”他放在蟠龍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緊,青筋虯結暴起!身體前傾,目光如炬,灼灼地掃向階下眾臣,試圖點燃某種火種,“朕欲趁此天賜良機,起傾國之兵!以雷霆萬鈞之勢,東出函穀,踏破鄭邑!一舉蕩平此反複無信之逆邦!揚我王師之威!眾卿以為如何?!”
    禦座之上的怒吼如同裹挾著雷霆的利刃,瞬間斬斷了朝堂上小心翼翼維持的死水微瀾!那咆哮聲挾著少年天子初掌權柄的暴戾和被屈辱激起的殺機,撞得琉璃頂都似乎嗡嗡作響!階下原本肅立的群臣,被這突如其來的風暴駭得猛地一窒,隨即如同被風吹伏的野草,嘩啦一片齊刷刷地跪了下去!無數頭顱深深磕在金磚之上,無人敢在此刻抬頭直麵那份焚天的怒火。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咆哮餘音仍在殿宇梁柱間震蕩、而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時刻——
    “陛下——!”
    一個沉穩、洪亮,甚至帶著某種奇異穿透力的聲音陡然響起!如同巨鍾撞響沉悶的餘響!
    眾人驚疑不定地伏低目光中,一道身影,逆著匍匐的人潮,排眾而出!正是周公黑肩!他腳步沉穩,並未如常行禮跪拜,而是徑直穿過伏跪如林的群臣,昂首挺胸,一步步直至丹墀之下!在一眾臣子的映襯下,他身姿如淵渟嶽峙,顯得格外孤高!他迎著莊王那噴薄怒火、幾乎要將人焚燒殆盡的逼視,毫無懼色,反而挺直了腰背,目光沉凝如萬載磐石,聲音更是字字千鈞:
    “臣——死罪諫言!陛下伐鄭之計……萬不可行!”
    莊王如同狂怒的幼獅驟然被激怒!本就暴戾的怒火瞬間被這直白的頂撞點燃了極限!他臉上所有偽裝的莊嚴驟然撕裂,露出猙獰的青筋!霍然從禦座上站起!指骨因用力捏著扶手而咯吱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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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兵?!”少年的聲音因極端憤怒而徹底扭曲變調,幾乎是失態地咆哮出來!唾沫星子混雜著熾烈殺意狂噴而出!“周公!寡人敬你是輔弼重臣!在此國家大仇得報之千載良機,你竟敢……你竟敢妄言休兵息民?!鄭國!祭仲、子封!那幫無君無父的逆臣賊子!趁我周室多事,屢犯邊境,欺我太甚!更行廢立暴君,禍亂邦國!其國已分崩離析!不趁此時天亡其國,將其徹底夷為平地,將其王縛來洛邑梟首!寡人!何以振我大周國威?何以安天下諸侯之心?!”他每說一句,便向前一步,仿佛要撲下丹墀!
    咆哮如同狂雷在殿內肆虐!震得琉璃盞嗡鳴不已!
    黑肩立於這滔天怒火的風暴中心,衣袍被無形的氣浪拂動,然其身軀卻穩如山嶽!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極其沉重,靴底踏上丹墀最下層的玉階,發出清晰而堅硬的碰擊聲!他豁然抬首,迎著那幾乎觸手可及的帝王怒火,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沒有一絲惶恐,隻有一種冰冷徹骨的剖析光芒:
    “陛下!請息雷霆之怒!且容老臣一一剖陳利害!”他聲音陡然拔高,竟在莊王呼嘯的怒吼中撕開一道清晰的裂縫,“鄭國!其國雖連遭內亂重創,然其根本未損!其國四戰之地,能立足百年者,豈有懦主?!今,太子忽複位,雖有倉惶之象,然其座下——有祭仲!執掌國器,運籌帷幄如握風雲於掌中!更有子封!掌控三軍兵符,虎狼之師雄踞新鄭!”
    他猛地抬起手臂,寬大的蟒紋袍袖在空中劃過一道銳利的弧線!他不再看莊王那因暴怒而極度扭曲的臉,驟然轉身!手指如戟,直直指向大殿兩側牆壁上懸掛的一幅巨大、描繪著中原列國山川形勢的麻布帛圖!手指帶著千鈞之力,狠狠釘在那象征著鄭國的地域之上!
    “陛下請看!鄭境之內,其帶甲之士何止百萬?!此非紙上虛言!乃是無數鐵血浸染、無數城垣森嚴堆積而成的雄師!”黑肩的聲音如同戰錘擂動,字字鑿在所有人的心髒上,“更何況!內亂初平,其國上下,兵刃新礪,枕戈待旦!其恨未消!其怨正熾!正需一場外敵之血,以澆滅內部的戾火!我周師此時勞師遠征,正麵其百萬帶甲之鋒……豈非驅綿羊入虎口?!陛下!兵家勝敗,豈有定數?!倘若……”
    黑肩的手指猛然在那地圖上橫向一掃!如同鍘刀般劃過鄭國周邊與洛邑相連的區域!
    “倘若我王師勞而無功,若戰事稍有不順,大軍傾軋於外,國內空虛於內……彼時……”黑肩聲音驟然壓低,轉作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陰冷低語,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毒蛇鑽入莊王的耳朵,“……那滿天下的諸侯!懷異心者眾!他們坐壁上觀,隻等看著大周的天威……在他們眼前轟然坍塌!一旦洛邑王師顯露出絲毫疲態,這地圖上所有的諸侯……”他那如冰的目光緩緩掃過堂下依舊匍匐發抖的群臣身影,如同看著一群尚未撲食的餓狼,“……他們壓抑多年的利爪獠牙!便會立刻出鞘!將刀鋒……”他的聲音頓住,森寒的目光重新鎖定龍椅之上那張早已褪去血色、隻餘下震駭與驚懼的麵孔,“……抵在陛下的脖頸之上!”
    “哐當!”莊王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雙腿一軟,頹然跌坐回冰冷的蟠龍禦座!堅硬的椅背撞在他因驚懼而僵直的脊梁骨上,帶來一陣劇痛!他方才那焚天的怒火、沸騰的殺意、初生牛犢的銳氣,在這一番雷霆萬鈞、字字誅心的直諫之下,如同遭遇了萬載寒冰的瀑布,瞬間凍結!被衝撞得支離破碎!取而代之的,是猝不及防被潑下的、能凍結骨髓的無邊恐懼!
    那張年輕的臉龐上所有的暴戾狂狷瞬間被一種近乎扭曲的蒼白覆蓋,瞳孔因巨大的驚駭而急劇收縮、放大,清晰地映照著周室搖搖欲墜的江山、天下諸侯蟄伏的野心,以及那柄懸於脖頸上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斬下的無形利刃!他顫抖著手,死死扶住冰冷的蟠龍扶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慘白,試圖支撐起軟倒的身體,卻怎麽也遏製不住那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死寂!
    殿內陷入一種更為可怕的、令人窒息到心膽欲裂的死寂!隻有黑肩方才那石破天驚、揭示血淋淋殘酷真相的話語,如同鬼魅的餘音,在空曠高聳的梁柱間繚繞不去。所有俯伏在地的臣子們連最輕微的呼吸都屏住了,身體僵直如石雕,冷汗浸透了他們的朝服背脊。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每一個人,不是懼於君王的怒火,而是懼於那被黑肩赤裸裸揭露出來的、如同地獄般可怖的未來圖景!
    龍椅深處,少年天子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碎的、如同風箱般嘶啞的聲音。他緩緩抬起手,似乎想抹去額角涔涔而下的冷汗,手指卻在劇烈地顫抖,怎麽也抹不幹淨。
    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結滾動了好幾次,才艱難地從那被恐懼和挫敗感碾壓得不成調的喉嚨裏,發出幾個幹澀、嘶啞、幾乎不成字的、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氣的音節:
    “……此……此事……”他又一次深深吸氣,胸膛起伏得如同掙紮上岸的魚,聲音飄忽得如同隨時會斷線的風箏,“……非……非朕與卿……二人之所能……料也……”每一個字都如同帶著血沫般沉重艱難地從齒縫間擠出,敲打在死寂的殿宇之中。
    他的目光茫然地掃過丹墀之下依舊保持著諫言之姿、如同一柄出鞘古劍般散發著冰冷光澤的黑肩,又無措地滑過依舊跪伏顫抖的群臣,最終茫然無焦點地落在禦案上那柄象征王權的玉圭上。玉圭的尖端,在窗外透入的光線下,折射出冰冷的、象征著割裂與裁決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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