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兄弑妹夫,屍骨未寒的合巹酒
字數:10758 加入書籤
洛邑王廷血案的風雨尚未全散,一乘蒙著細塵的使者車輦便悄然駛入了魯都曲阜城。魯宮大殿內,魯桓公展開了那卷由周王親自鈐印、沾染著若有若無血腥氣的絲帛詔書。窗外灰暗的天色透過精致的窗欞格,在他握著詔書的指節上投下斑駁的暗影。
“齊侯……”他低聲咀嚼著這個稱謂,眼底閃過複雜的光。
內寢的燭火在夜間搖晃。文薑素手執著一枚精致的雁足銅燈,為倚在軟榻上看書的夫君添了些許光亮,那暖黃的光暈將她清麗容顏映照得溫柔如水。當桓公提及將奉王命赴齊時,文薑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驟然亮起,她放下燈盞,聲音裏帶著一種猝然湧動的、近乎急切的熱切:“齊國!那是妾身父母之邦!血脈所係!”她上前一步,素白的手指輕輕搭上桓公的衣袖,帶著不容拒絕的溫軟力道,“此番君侯奉詔使齊,事關重大,妾……欲與君侯同行!”
燈影下,桓公看著妻子眼中那亮得異常的光芒,心頭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輕顫。他尚未開口,旁邊侍立的老大夫申縉已上前一步,聲音沉肅如磬石撞鍾:“夫人!禮有明訓!女子既歸夫家,便是別姓之人!再不可輕易以母國為念!尤其婦人歸寧之途,非有父母在堂、宗廟孝道為由,焉得輕行?而今,薑姓太公、國母早薨,宗廟已遠!夫人此時欲重踏齊境,無端無由,此乃大不敬!大逾矩!更恐引動風波,擾亂綱常!此非慎終追遠之道,實乃致禍取亂之階!望夫人三思!”蒼老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雪水,兜頭澆下。
“申大夫……”文薑猛地抬首,眼中那點溫軟驟然退去,化作一層近乎凜冽的冰!她聲音依舊清婉,卻一字一句,如同帶著刃鋒:“妾身父母雖故,然桑梓之情,如同刻骨!此心此念,豈是陳腐之禮可以隔絕?齊國更是君侯奉詔出使之國,妾身隨行,正當輔弼夫君,通聯情誼!何亂之有?”她纖薄的脊背挺得筆直,目光不再看申縉,隻緊緊鎖定桓公有些遊移的雙眼,帶著孤注一擲的執拗:“我——必去!”
申縉看著文薑那雙在燭光下燃燒著火焰、絲毫不肯退讓的眸子,深深歎息一聲,轉而向著麵色遲疑的桓公深深一揖:“君上!女子執拗若此,悖亂之相已顯!切不可縱容!此去齊邦,必生大亂!望君上以社稷蒼生為重,斷然拒絕!萬不可因一時心軟,釀成傾天之禍啊!”老臣的聲音帶著血淚般的淒厲。
“夠了……”魯桓公終於開口,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與一絲無法言說的猶豫。他看著妻子眼中那既陌生又熟悉的決絕光芒,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齊國宮廷那華美園林中、秋千架上無拘無束的少女……他猛地閉上眼,將那混亂的思緒強行壓下。殿外雨聲淅瀝,敲打在窗欞上,似有若無。
“既是王命,又當拜會齊侯……同行……便同行吧。”他揮了揮手,聲音幹澀地吐出決定,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瞬間被窗外更密的雨簾聲徹底吞沒。
齊國都城臨淄,旌旗招展,迎接魯國君駕的盛大儀仗鋪滿了十裏官道。齊襄公親自迎於城郊,一身華貴的玄端冕服也難掩其眉宇間那份肆意張揚。當他目光觸及儀仗隊伍中緩緩下車的那一抹嬌豔身影時——文薑身著一襲淺碧色綴著玉蠶絲的齊風深衣,在一眾魯國素雅服飾中顯得格外奪目,雲鬢高聳,膚若凝脂——齊襄公眼底那慣有的倨傲驟然碎裂!如同冰封千年的潭麵投入燒紅的烙鐵!一絲貪婪的灼熱和某種被深埋於心底、此刻卻被狠狠勾起的、禁忌的火焰猛地燎過他的瞳孔!
迎接國賓的重宴,設在齊宮禁苑深處、依水而建的清光台上。此台四麵環水,唯以九曲回廊相連。席間珍饈羅列,絲竹靡靡。齊襄公高踞主位,頻頻舉樽勸飲。醇厚的齊風烈酒如同流動的琥珀,在精美的青銅獸尊與玉杯間流轉,散發出醉人的馥鬱氣息。
桓公已不勝酒力,麵色泛紅,眼神略顯迷蒙。齊襄公的目光卻如同嗅到獵物的鷹隼,緊緊追逐著席間那道愈發動人的身影——文薑眼波流轉,帶著一絲薄醉的慵懶迷離,眼尾掃過齊襄公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卻浸染著野性的臉龐時,一絲若有若無、如同煙霞般迷幻的東西掠過,極快,快得令人心顫。她起身離席更衣,淺碧的裙裾拂過光滑如鏡的紫檀地板,那纖細的背影在重重素色錦帷的掩映下,如同驚鴻一瞥。
暖閣重重,熏香馥鬱得幾乎令人窒息。此處名為更衣暖室,實乃一片被錦繡帷幔隔離出來、流溢著柔膩曖昧的朦朧空間。空氣裏浮動著溫水和珍貴花露的微甘氣息。文薑剛步入這片迷離光影,正要喚隨侍女官,一股帶著濃烈酒氣的滾燙鼻息猝然自背後席卷而來!一隻強健如鐵鉗般的手猛地從層疊帷幔的幽影中探出,精準地勾住了她外袍腰間絲絛下掩著的、那段脆弱纖細的係帶!猛地向暗處拽去!
“啊——!”文薑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身體已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扯得一個趔趄!素白纖細的手腕反射性地抓向身前沉重的錦繡圍屏!刺啦——!撕裂聲刺耳!一段鮮紅如血的纏枝蓮紋織錦袖緣被生生撕裂抓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那張酷似卻比記憶中更加濃烈壓迫的臉龐逼近到毫厘,帶著令她熟悉的、幼時卻恐懼的偏執氣息,那雙燃燒著貪婪欲焰的眼睛近在咫尺地死死鎖住她驚慌的眸子!
“泱泱齊風——”齊襄公的聲音低沉而急促,灼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垂頸項上,激起一片細小的戰栗,“——豈能囚於那迂腐魯地?!你忘了?”他的另一隻手已如同烙鐵般死死扣住她的腰身,帶著毀滅一切的貪婪力量,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忘了父王宮苑深處……那紫藤纏繞的秋千架下……”那充滿禁忌的回憶如同黑暗的潮水將她瞬間吞沒!她奮力掙紮,腕間一枚光潔溫潤的纏絲白玉梳在扭打間猛地磕在冰冷堅硬的檀木衣桁邊緣!
“啪!”一聲清脆如心弦崩斷的碎響!那枚價值連城的玉梳應聲裂作兩半!慘白的斷麵在幽室角落一盞孤懸的羊角宮燈昏暗光線下,清晰地倒映出暖閣之外,幾步之遙的寬大落地支摘窗外——
窗外正對著清光台主殿後苑。一簇開得正盛的芍藥前,魯桓公倚著漢白玉欄杆,指尖漫不經心地撚著一瓣豔如滴血的花瓣,微微側頭欣賞著,似乎仍在等待妻子歸來。他那雙猶帶醉意的眼睛在滿園花色中尋找著什麽,平靜、茫然,甚至帶著一絲溫和。渾然不知咫尺暖閣暗角裏,妻子被壓在那片朱紅錦幔之下,徒勞地蹬踹著散落在地的、同樣朱紅的撕裂宮絛。
窗外繁花似錦,暖閣深處,是掙紮的喘息與撕裂的衣帛。玉梳的裂痕猙獰刺目。文薑眼中最後一點清明也如同那玉梳一般碎裂開來,化為一片冰冷空洞的絕望死寂。
三日後的臨淄西郊,齊人引以為傲的廣袤“大囿”之內。深秋的陽光透過稀疏的黃葉投下斑駁碎影。此地山勢起伏,林木繁茂,奇花異草遍布,清澈的溪流蜿蜒而過。
襄公與桓公騎著高頭大馬,在一隊剽悍精騎護衛下徐徐而行。林間時而可見成群的麋鹿驚起跳躍,枝頭鳥雀爭鳴。
“嗚——!”一聲低沉悠長的號角響徹山林,預示著狩獵正式開始。齊襄公立於一道可俯瞰下方遼闊草甸的高坡之上,勒馬站定。他穿著一身緊紮利落的獵裝,寬肩闊背在秋陽下投下巨大的陰影,獵隼般的目光掃過正帶著數名魯國侍衛策馬奔向一群麋鹿的魯桓公背影,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弧線。
齊襄公策馬靠近身邊的魯桓公,目光卻投向更遠處草甸上那些在陽光中悠閑踱步的雄鹿,它們警覺地昂起頭,鹿角在日光下如同古矛,巨大的鹿眼警惕地掃視著靠近的獵手。齊襄公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的慵懶,如同閑聊:“君侯看這些雄鹿……”他的眼神卻似穿透了鹿群,落在魯桓公略顯疲憊的側臉上,“皮毛華美,氣宇軒昂,在這囿苑之中……可謂王者。”忽然話鋒一轉,語調卻驟然低沉下去,如同淬過冰的刀鋒,猝不及防地切入骨縫之中,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示:“然則……若有一日,它所守護、引以為傲的珍貴母鹿……為強梁者奪……”
他說著,那雙狹長幽深的眼眸猛地轉回,如同潛伏在暗處的野狼陡然鎖定了目標!直勾勾地釘在魯桓公驟然僵硬的臉上!
“嗚嗷——!”下方草甸上,受驚的鹿群如同炸開的水浪猛地朝著魯桓公所在的方向狂奔衝撞而來!幾頭巨大的雄鹿眼帶狂暴,巨大的角如同攻城槌!
“保護君侯!”魯國護衛驚駭的呼喊尚在嘴邊。
嗖!嗖!嗖!
數支挾裹著勁風的塗漆黑羽重箭如同黑色閃電般幾乎同時從後方激射而出!噗嗤!噗嗤!箭鏃精準無比地狠狠洞穿了衝在最前、離魯桓公最近的幾頭巨鹿頸項!熾熱的鹿血如同噴泉般狂噴而出!血腥氣瞬間炸裂!
巨大的衝擊力和垂死的掙紮頓時引發了更大的混亂!受驚的獸群更加瘋狂地朝前奔突!如同洶湧的潮水衝向被箭雨阻斷了去路的魯桓公座駕!
就在此時!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策馬閃到魯桓公身側!正是齊襄公的心腹力士彭生!
“魯侯受驚!速速隨某離開險地!”彭生聲音如雷,不由分說,猛地探出蒲扇般的大手!那隻手青筋暴突,指節粗大猶如鐵鑄!帶著一股淩厲無匹的勁風,狠狠抓住魯桓公的肩甲!巨力爆發,竟硬生生將魯桓公從他那匹因獸群受驚而暴躁甩蹄的坐騎上提了起來!如同拎起一隻小雞!
“彭將軍!你……!”魯桓公猝不及防,身體驟然騰空!驚慌的話語尚未喊出!
彭生已猿臂發力,將魯桓公粗暴地、幾乎是用砸的姿態,狠狠摜入自己那乘由兩匹雄壯戰馬拉動、形製異常笨重堅固、四壁幾乎純銅澆築的馬車車廂內!
哐當!沉悶至極的撞擊聲!
車門轟然關閉!巨大的銅栓猛地從外部插入!沉重的鎖鑰轉動的金屬刮擦聲令人牙酸!
混亂的奔突聲、護衛的驚叫呼喝聲、獸群的嘶鳴混雜在一起,從緊閉的厚銅門外模糊傳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車廂內光線驟然昏暗!魯桓公驚魂未定,後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銅壁之上!他掙紮著想要爬起,雙手下意識地向前摸索,指尖卻猛地觸到一片粘膩濕滑!濃烈刺鼻的鐵鏽血腥味瞬間充斥了他的鼻腔!
他低下頭——那輛堅固馬車內側的銅壁之上,赫然布滿一道道深深刻劃、反複撞擊的凹痕!那根本不是新的創傷!更有大片大片黑褐色、早已幹涸滲入銅壁肌理的、濃稠如同膏漆般的陳暗血塊!
魯桓公的瞳孔瞬間因極致的恐懼放大到極致!
“嗷——!”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應!身下堅硬的橡木車底板猛地傳來一股狂暴無匹、如同洪荒巨獸踐踏般的沉重力道!這力道並非源自車外奔突,而是來自車內,來自車板之下某個囚籠般的黑暗空間!
轟!哢嚓!
一聲令人頭皮炸裂的、木料扭曲爆裂與骨骼同時粉碎的悶響!如同一柄千斤巨錘狠狠砸在朽木之上!混合著某種黏稠液體迸濺、噴射的可怕聲音!驟然從堅硬的橡木車底板之下穿透而出!
噗——!粘稠溫熱的血箭夾雜著白色的骨屑,穿透車板被刻意留出的狹細通風縫隙!帶著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如同細密的噴泉,激射在掙紮在血汙和碎屑中尚存一絲清醒的魯桓公臉上、驚駭圓睜的眼上!
時間仿佛凝固。厚重的銅板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車廂內隻剩下鮮血緩慢滴落黏稠漿液的“嗒、嗒”聲,和車底偶爾傳來如同瀕死野獸般、無意識的、喉骨碎裂的抽搐咯血聲。
臨淄驛館的深夜,如磐石般沉重。魯國隨行大夫申孺麵色青白如鬼,枯坐在明滅的燭火下,雙手死死攥著一張剛剛由渾身浴血、指甲盡數碎裂的年輕車右掙紮爬回呈上的血漬麻布。布上扭曲的字跡如同惡鬼的爪痕,每一個墨團都浸透了恐懼和無邊怨憤,狠狠燙著他的眼睛和神經!
“……車裂……骨糜……頸碎……彭生……”
血字如同燃燒的烙印,灼得申孺幾欲嘔血!他枯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瀕死的獸吼,隨即轉為一種深沉的、壓抑著萬丈驚雷般的冰寒!他猛地將血布死死按在跳動的燭火上!那抹猩紅瞬間化作扭曲的暗影!
“來人!”他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千鈞之力,“即刻——封鎖所有消息!車裂之事,半個字也不許傳出驛館!”
“更衣!”他豁然起身,對候命的親隨道,“開魯宮宗廟側門!迎公子同——即位!”
魯國大喪的白幡尚未掛滿曲阜宮闕,黑邊縞素的公文已帶著複仇的冰寒冷意飛抵臨淄齊宮!
新即位的魯莊公,年齒尚稚,端坐於喪父的哀痛與冰冷的王權之中。他眼前展開的是申孺一字一句親自起草、如同蘸著亡父鮮血書寫的國書:
“……寡人先君魯桓公,承天子明詔,持節入齊,欲結兩國盟好之誠!此乃堂堂王命,昭昭於日月!孰料!賊子彭生,竟懷蛇蠍之心,假借護衛之名,行弑君逆天之事於貴境使車之內!鐵證如炬,血跡未幹!……問罪之師,已礪鋒刃!若襄公不能就此大逆不道之事,速速付我凶手首級!寡人雖弱,亦當舉全國哀兵,再會諸侯,共問不義,血祭我父!至時,齊水嗚咽,恐難洗清這弑君之恥!”
字字錐心!句句泣血!那屬於幼主的印璽壓在上好的素絹之上,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決絕鋒芒!
臨淄齊宮中,丹陛之上,齊襄公一把將國書擲於階下!素絹在地麵金磚上攤開,其上字字如血淚控訴。他高大的身軀裹在玄色朝服裏,臉上再也尋不見幾日前獵苑時的倨傲狂浪,眉峰緊緊擰成一道刻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禦座扶手上冰冷的蟠龍獸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快速轉動,權衡著所有的血腥與利益。
“傳令!”終於,他冰冷的命令打破了殿內的死寂,“召公子彭生——晉見!”
沉重的銅釘宮門緩緩開啟又關閉。當彭生那魁梧如山的身影踏入空曠大殿時,濃烈的酒氣與汗腥味撲麵而來。他穿著赴宴時的錦袍,帶著獵場征塵未散的桀驁氣息,一雙環眼還殘留著放縱的渾濁。看到禦座之上兄長那副陰沉如同暴雨將至的麵色,以及階下那刺目的素絹,彭生粗豪的臉上也顯出一絲驚疑和不解。
“兄長——!”
齊襄公居高臨下,那目光冷得像臘月的冰錐,不帶一絲兄弟情誼。他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字字重如千鈞:“彭生。寡人奉天子命,與魯修好。兩國休戚,攸關社稷。然爾……竟敢心懷豺狼,目無法紀!於車騎之際,趁亂行凶!屠戮魯君於車內……毀我盟好,壞齊大計!其罪……當誅!”
彭生的醉眼猛地睜大!如同被無形巨錘砸中了腦顱!難以置信的錯愕瞬間凝固在臉上,隨即轉化為暴怒的赤紅!他往前踉蹌一步,巨大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頸項間青筋根根暴起如虯龍!
“什麽?!弑君?!我沒有——!”巨大的冤屈和憤怒如同火山在他胸中噴發,他幾乎是咆哮著,“是兄長你!是你下令……”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拿下!”齊襄公猛地一聲斷喝!如同炸雷!
殿中四角早已蓄勢待發的數名殿前鐵甲力士如同鬼魅般驟然暴起!如同數道黑色閃電撲向彭生!沉重的軀體將他尚未來得及呼出的冤屈狠狠撞倒在地!冰冷堅硬的青銅劍鞘帶著千鈞之力,如同對付野牛般重重擊打在他的下頜與後頸之上!
哢嚓!骨骼碎裂的悶響!彭生的咆哮戛然而止!一口混雜著斷齒的鮮血狂噴而出!
他的頭顱被幾隻有力的手死死按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之上!眼角的餘光,在極度充血與翻轉之中,猛地瞥見——
——殿柱底座的蟠紋凹槽深處,幾點幹涸得如同烏黑星子般、幾乎與暗紋融為一體的細微血斑!那是三日前,他親手奉兄命,處理掉那個自清光台暖閣走出、試圖向魯侯哭泣攀咬的齊國小內侍時,未能擦拭幹淨的“殘局”!
巨大的諷刺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髒!他嘶吼著,瘋狂地掙紮,試圖用盡最後的力量去指證!然而——
“逆賊!休得放肆!”一聲厲吼!
寒光如練!一柄沉重的青銅長鐧帶著撕裂空氣的死亡尖嘯!如同九天落雷!朝著他那被巨力按在冰冷金磚之上、幾乎扭曲變形的頭顱!帶著千鈞風雷之勢!狠狠揮砸而下!
砰!!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撞擊,混雜著頭骨爆裂的碎裂聲!一股混雜著灰白色腦漿與碎骨的濃稠血漿猛地濺射開來!如同爆開了一朵極其慘烈肮髒的赤白之花!有幾股甚至噴濺到數步之外殿柱上那精美的鎏金蟠龍身上!滾燙的汙血順著那冰冷昂首的龍鱗蜿蜒流下,更粘稠地掩蓋了龍爪之下那幾滴微不足道的、三日前的暗褐色血斑……
“啟稟君上!逆賊彭生,已然伏誅!”殿前將軍單膝跪地,聲音冰冷地複命,手中長鐧的銅箍縫裏還在緩緩滴落著濃稠的漿液。
齊襄公麵無表情,目光掃過殿柱上那新鮮流淌的、尚且冒著絲絲熱氣的血漿汙跡,又似乎不經意地掠過那幾處早已被蓋住的舊痕。他眼中一絲波瀾也無,隻有冰冷的塵埃落定。
“收拾幹淨。”他緩緩開口,目光轉向大殿外陰沉的天光,“將……此逆賊的首級……仔細包裹了……”
他的聲音在空曠血腥的大殿裏回蕩:
“……連同齊宮寶庫中,那整整八車的金玉錦帛……速速送往魯國!”
臨淄齊宮最深處的暖閣內,獸爐裏西域蘇合香濃鬱得如同化不開的蜜油。錦繡帷帳低垂,隔絕了外麵的血雨腥風。
文薑木然地半臥在金絲楠木鑲嵌螺鈿的軟塌上,長發散亂未綰,臉上殘存著前幾日掙紮時留下的青紫色指痕。她那雙曾經波光瀲灩的眸子,此刻隻剩下死水般空洞的灰敗。她失神地望著織著百鳥朝鳳圖案的華麗藻井,仿佛看著另一個被徹底粉碎、再也不會醒來的幻夢。
暖閣外雕花木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隙。一個穿著齊國侍女服色的年輕女子悄然閃入,低眉垂眼,聲音輕細如蚊蚋:“夫人……魯使已入正殿……向君上問罪……”
文薑的身體似乎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空洞的視線依舊停留在高處那象征著無上尊榮、此刻卻無比虛幻的鳳凰尾羽上。
“……那輛……車……”文薑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沙啞得如同被磨過砂紙,每一個字都異常艱難地擠出,帶著深入骨髓的冰冷,“……送進臨淄城了?”
侍女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頭垂得更低:“是……正停在中門之外……魯使……正在勘驗……”
文薑嘴角緩緩地、無比僵硬地扯動了一下。那像是一個笑,卻比哭更令人心寒。她抬起如同玉雕般毫無血色的手腕,顫抖地指向暖閣角落一座巨大的、黑沉沉的紫檀木衣桁——
那上麵,掛著一件已經重新被宮中最高明織工縫補得幾乎看不出痕跡的淺碧色深衣。
“把它……給本宮……拿過來……”她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空洞得如同幽穀回音。
侍女不敢有違,顫抖著取下那件似乎蘊藏著巨大魔力的華服,恭敬地捧到軟塌前。
文薑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一點一點撫摸著衣袖破損處那被精心藏起的針腳——那正是當日齊襄公撕抓她時,留下最深的恥辱印記。指尖緩緩向上,撫過依舊光華流轉的玉蠶絲麵料,最終停留在那光滑得如同一泓秋水的衣領深處……
繡領深處暗兜的密袋裏,一粒堅硬的、帶著雕花棱角的東西無聲地刺痛了她的指尖。
她微微垂眸。
那粒沾著暗紅碎屑的、來自齊宮特製梅花蜜餞的殘渣,如同一滴凝固的汙血,正冰冷地嵌在她蒼白指尖的螺紋裏。
“……更衣……”她終於開口,聲音空洞飄渺,卻又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殉道般的沉寂:“……給本宮……更衣。”
溫暖的香風依舊在閣內流轉。新送來的蜜餞在金盤玉碟裏散發著誘人的甜膩。然而文薑隻從盤裏撚起一塊精致的、灑了金粉的蜜梅花瓣,仿佛那才是她唯一的救贖。她將糖塊送入蒼白的唇間,咀嚼的力道卻大得驚人。
窗外隱約傳來市井嘈雜。不知何處,竟有幼童清脆稚嫩的拍打和應和聲響起:
“……南山巍巍,雄狐綏綏……”高高南山藏巨狼,雄狐求偶步輕狂)
“……魯道有蕩,齊子由歸……”魯國大路平又寬,齊女歸途情意亂)
“……既曰歸止,曷又懷止……”歸寧一去音信絕,為何又把舊夢拾)
那童謠聲斷斷續續,在宮牆內回蕩,又飄散在風中。魯國曲阜城郊的陵寢工地,巨大的壙穴在冬日裏冰冷地張開著。
一具棺槨被緩緩放下。死者穿著華貴的諸侯玄端,臉上覆蓋著金帛,金帛下掩藏著頸項間那段永遠無法彌合的致命斷裂。陪葬的器物中,一柄鑲嵌著七寶的象征權威的諸侯佩劍被小心翼翼地橫置於胸前。
棺槨沉至穴底,發出沉悶的撞擊。
就在塵土開始傾瀉而下、準備完成最後封土之時,那柄置於他胸前的諸侯佩劍!
“鏘啷——”
一聲毫無征兆的、刺耳尖銳到令人牙酸的金鐵斷裂聲!劍鋒突然從劍顎處應聲齊整整地斷裂開來!冷硬崩折的金屬斷麵,在昏暗的壙穴內反射著落日的餘暉,閃爍著最後一道冰冷刺目的、如同泣血般的殘光。
喜歡春秋往事請大家收藏:()春秋往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