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五問叩心,囚籠中的棟梁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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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宮深處偏殿的幽暗,被窗外殘陽分割成巨大的明暗光影。殿門緊閉,空氣中漂浮著塵土和某種隱秘謀劃的氣息。施伯枯瘦的身影幾乎融進立柱的陰影裏,唯有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如同蟄伏的餓狼,牢牢釘在王座上臉色灰敗的莊公。
    方才殿前血濺五步的慘烈,仍像無形的手扼著莊公的咽喉。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案角那片尚未擦淨的、來自公子糾的暗紅血斑,聲音帶著被鐵蹄和鮮血碾壓後的嘶啞與顫抖:“施伯……孤…孤心難安……那管仲……真的非死不可?還是……真如齊使所言……”
    “臣——不敢置君上於險地!”施伯聲音陡地壓低,如同蛇信嘶嘶鑽入莊公耳蝸!他一步上前,幾近逼視莊公躲閃的眼睛!那隻枯槁的、看似輕按在莊公腰間玉帶上的手,卻帶著千鈞之力,仿佛按住了對方搖搖欲墜的心魄!“那鮑叔牙五千甲兵,非紙虎!長勺平原便是血證!獻糾、忽之首,僅解燃眉之焚!是權宜!” 他指尖力道猛地一壓,如同刺入皮肉:“然——管仲之頭若也送去……”
    施伯陡然加重語氣,每一個字都如同淬冰的鐵釘,重重敲入莊公的靈魂深處:“便是助齊桓公得一天下奇才!便是在齊崛起的脊梁上……釘死了最後一顆承重的鐵鉚!齊必以此人為刃!橫掃列國!屆時,今日長勺受的屈辱……不過是他日齊刀下亡魂的序幕!”
    他猛地撤回手,退後半步,身影再次沉入陰影,聲音卻帶著一種魔鬼般的誘惑和洞穿骨髓的寒意:“反之——若將此才……囚於魯國……囚於那暗無天日的‘生竇’!以時間之沙磨其棱角!以孤立無援蝕其心誌!以君上恩威……徐徐誘之……假以時日!必成刺向齊國咽喉最鋒利的……獨屬於君上的——刃!” 那最後一個“刃”字落下,殿內燭火驟然一跳!
    莊公瞳孔猛地收縮!目光下意識瞥向殿外深不見底的長廊盡頭——那裏通往關押著冰冷囚籠的“生竇”。施伯描繪的血色未來和獨掌利刃的誘惑在他腦中瘋狂撕扯!他放在玉帶上的手指驟然緊握!指節發白!掌下冰涼的玉璧觸感如同喚醒野心的寒冰!
    良久,那緊握的手指才緩緩鬆開,莊公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嘶聲吐出一個命令:“……傳……傳孤口諭……公子糾……召忽首級……付與齊使鮑叔牙!即刻帶走!至於……管仲……”
    他目光轉向陰影中的施伯,疲憊又詭異地點燃一絲異樣的亮光:“……依卿……密議處置!就……囚於生竇!待……待孤思慮周全……再行區處……”最後幾個字輕若遊絲,卻耗盡了所有心力。
    長勺齊軍大營,旌旗在晚風中卷動獵獵聲響。火把躍動,在鮑叔牙沉靜如水的麵容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緩緩撫過眼前兩個封得嚴密的木函,指尖撫摩著椴木粗糙的表麵。那匣身一角不知何時沾了幾道顏色深沉的刮蹭痕跡,似是新染的血漬凝結,又似被利器反複刻劃過。鮑叔牙的指尖在那幾道印記上停頓,深深摩挲著——冰冷的質感,硬而深的溝槽。
    這痕跡……竟與數日前在魯國大殿階前石柱上,管仲被押走時、指尖在囚籠木柵上徒然刻下的三道血痕……那掙紮無望的力度和絕望……如出一轍。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帶著血腥風沙氣息的微涼夜風。
    “封函!急報主上!”鮑叔牙的聲音如同鐵石相擊,再無波瀾。
    齊宮大殿,朝堂肅然。齊桓公高踞蟠龍寶座,冕旒垂珠遮蔽了他深邃的眼眸。階下百官屏息,唯有鮑叔牙沉穩的聲音在空曠殿宇中回蕩:“……臣奉命入魯,索逆誅仇。今公子糾、召忽之項上人頭……已……奉至階前!”
    隨著話音,沉重的木函被侍從恭敬地抬至丹墀之下,輕輕開啟封蓋的瞬間——濃烈刺鼻、混合著石灰與血腥的氣息如同無形的風暴,瞬間席卷了大殿!不少朝臣下意識以袖掩鼻!
    齊桓公的目光透過晃動的玉串珠簾,落在那兩顆經過粗淺防腐、須發間猶粘著暗紅、麵容因死亡定格在驚駭與痛苦扭曲的頭顱上!公子糾空洞的眼眶、召忽額上那未凝固完全的巨大創傷……每一處細節都無比清晰地撞入眼簾!一股複雜的、帶著血腥複仇快感與隱隱作嘔的寒流直衝顱頂!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猛地痙攣了一下,幾乎要抓碎堅硬的龍首浮雕!
    “……叔牙!”桓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狂躁的激賞,“卿不避斧鉞,入虎穴擒凶!為寡人雪恥!功在社稷!從今日起——位冠群臣!總攬國政!齊國上下,仰卿鼻息!”
    聲浪在大殿穹頂轟鳴回蕩!然而——
    “臣——萬死不敢!”鮑叔牙卻猛地踏前一步!聲音比桓公的褒獎更加洪亮!竟無視了天子的恩典!他昂首挺胸,目光如出鞘的利劍,穿透珠簾的縫隙,直抵寶座深處那雙猶自翻滾著血腥與狂熱的眼睛!“若君上……垂憐臣微末之苦勞!賜溫飽以避饑寒……臣已感激涕零!此乃君恩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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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聲音陡然一轉,沉凝如山!一字一頓,如同萬鈞巨錘連續砸在冰冷的金磚之上:
    “然!若論治國安邦……平天下……興霸業……臣!萬死——不敢領此重任!此才!此位!臣——不足以當之!”
    此言一出,滿朝震驚!連那縈繞的血腥氣似乎都被這石破天驚的推讓衝淡了幾分!無數道或驚詫、或不解、或貪婪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鮑叔牙身上!
    桓公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中殺伐之氣混雜著愕然,危險地眯起:“愛卿……何出此驚人之言?!天下奇才……尚有過於卿者?是誰?!”
    鮑叔牙深吸一口氣,胸腔起伏。在死一般的靜默裏,他眼中再無旁騖,唯有五道凜冽不可逾越的天塹!他朗聲開口,每一問都如驚雷炸響,撕裂大殿華麗的虛幻:
    “其一!”——聲如驚堂木震落!“寬厚柔民,施政惠下,使民如沐春風,樂為所用,臣——弗若夷吾也!”夷吾,管仲字)
    “其二!”——字字鏗鏘如金鐵交擊!“執掌國政,提綱挈領,權衡輕重,明如燭照,製權度而不失其根本,臣——弗若夷吾也!”他上前一步!
    “其三!”——如同大呂洪鍾震蕩人心!“以忠信待黎民,結社稷之心,上下同欲,如臂使指,臣——弗若夷吾也!”
    “其四!”——氣勢磅礴如山嶽傾覆!“製禮樂、明法度、以德威播於四方諸侯,莫不敢從,臣——弗若夷吾也!”
    “其五!”——如同狂風驟雨掀翻屋頂!“執桴鼓而立軍門之前,號令所向,能使怯夫為賁育,三軍效死如狂!此等攝人心魄、奪敵心誌之威——臣——弗若夷吾也!!”
    轟轟轟轟轟!
    五聲“弗若夷吾也!”一次比一次高昂!一次比一次銳利!如同五柄開天巨斧!帶著無堅不摧的真理之力!將大殿的琉璃頂都劈出無形的裂紋!金磚在腳下嗡鳴!蟠龍柱在震蕩!那些垂下的玉旒在聲浪中狂亂地撞擊搖曳!
    當最後一聲“弗若夷吾也”那穿金裂石的尾音在殿宇最高處徹底炸開湮滅的瞬間——
    殿頂琉璃瓦!正中最核心的一枚鎏金獸麵螭吻瓦當!竟在這巨大的聲浪衝擊下!
    哢嚓!
    應聲——碎裂!
    無數細小的金色和琉璃碎片夾雜著粉塵,如同金色的驟雨!從數十丈高的穹頂之上!紛紛揚揚!傾瀉而下!
    粉塵金屑彌漫了所有人的視線!籠罩了王座之上齊桓公那張因震驚、狂怒、屈辱、不甘而徹底扭曲的臉龐!瓦礫砸落階前金磚發出清脆密集如雨點的碎響!映著階下鮑叔牙那孤峭如磐石的身影,和他眼中燃燒著的、唯有對絕代國士的敬重與不惜一切的堅持!
    喧囂落定,塵埃暫歇。階下鮑叔牙如山嶽般挺立,身上落滿金粉琉璃碎屑,如同披了一層殘破的華光。而禦座之上,齊桓公僵硬如雕塑,那張曾被鮑叔牙五聲驚雷轟得變形的臉埋藏在玉旒投下的深重陰影裏,無人窺見。
    仿佛過了漫長一個世紀,或是僅僅一彈指。
    陰影中,一個冰冷得如同凍裂岩石的聲音幽幽傳來:
    “……昔日……”齊桓公的聲音緩慢、幹澀,卻又帶著一種被強行壓製、如同熔岩般在冰層下翻滾的刻骨恨意,“管仲一箭……穿孤玉帶……裂孤金鉤……此仇此恨……”他藏在廣袖下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的舊傷,一絲溫熱鮮血順著指縫滲出。“……銘心刻骨!此箭之仇!孤日夜蕆於胸中,唯待有朝一日……”
    他猛地向前傾身,陰影無法再完全遮蔽他那雙陡然睜大的眼睛,裏麵翻湧著的是嗜血的瘋狂!被刺傷的帝王尊嚴!和一種被背叛、被挑戰權威的極致怒火!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幾乎嘶吼!將大殿殘留的琉璃碎屑再次震得簌簌而落:
    “……生啖其肉!碎屍萬段!方消孤心頭之恨!此獠之顱,自當懸於國門之上日曝雨淋!以儆效尤——!” 每一個字都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擲在階前!
    “主上!”鮑叔牙一聲斷喝!仿佛早已預料到這困獸般的反撲!他非但沒有後退,反而迎著那漫天殺機,猛地踏上染滿琉璃金粉的台階!一步!再一步!直至王座下方!高大的身影幾乎將陰影覆蓋在桓公身上!他那雙洞悉人心的眼睛,燃著一種近乎聖徒殉道般的熾烈光芒,如同穿越千古的洪鍾大呂,字字撞擊著年輕帝王搖搖欲墜的心防:
    “臣聞——英主立賢!如同蒼鷹振翅!不拘一格!遨遊九天!”聲音如鐵錘鍛打鋼鐵,不容置疑,“昔日恩怨,譬如飄風!帝王胸懷當若滄海!納百川而自清!豈能囿於私怨之狹,而蔽不世之才?管仲——!”
    他聲音陡然轉向激越,如同千軍萬馬席卷山河:
    “……腹有經天緯地之策!胸藏富國強兵之謀!此等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主上若為明君……”他迎著桓公扭曲的視線,一字一頓,如同最後的誅心之咒:“……當——棄前嫌!棄前嫌如敝履!釋此賢才!委以國政!則齊國雄霸四海!指日可待!若……”他頓住,眼中光芒驟然轉厲:“……若執念舊惡,一意孤行……”
    鮑叔牙猛然抬臂,寬大的袍袖如同戰旗揚起!直指殿外!聲音驟然低沉,卻帶著足以令山河變色的絕對力量:
    “……主上今日殺一人之身,明日……便是斷送齊國之萬世雄圖!自絕!於列國諸侯之林!永陷……萬劫不複之深淵!”最後幾個字如同冰河斷裂,將大殿內最後一點餘溫凍結!
    齊桓公僵在禦座之上,如同被無形的鐵索捆縛。那雙被憤怒和瘋狂充斥的眼眸深處,清晰地倒映著鮑叔牙那如同磐石般不可動搖的身影和那足以灼穿靈魂的目光!他能感覺到案頭那枚碎裂的玉帶鉤尖銳的斷口正硌在他的手心,滲入皮肉的疼痛無比清晰。
    而遠在魯國陰冷潮濕的地牢——“生竇”的最深處。渾濁的燭火在牆壁上投下巨大搖曳的人影。管仲盤坐於冰冷的石地上,低垂著頭,黑發遮麵。厚重的枷鎖如同毒蛇纏身。唯有他那雙擱在膝上的手,在微弱的燭光下泛著鐵石般的青白色澤。指節上,新磨破的傷口尚未結痂。他無聲地抬起一根手指,在身下那冰涼、肮髒、布滿黴斑的石麵上,緩緩地、極其用力地,劃過一道深痕。
    刻石之聲細微卻清晰。
    吱——嘎——!
    如同曆史的齒輪,在黑暗窒息的牢籠深處,被強行扳動了第一枚沉重的樞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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