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生竇囚籠,堂阜解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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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宮深處,新君禦座尚留清漆幽光。鮑叔牙那五道裂殿驚雷般的“弗若夷吾也”猶在殿宇梁柱間發出嗡鳴餘震。階下侍從正埋頭清理滿地狼藉的琉璃金屑碎片。
丹墀中央,那兩口盛裝人頭的椴木函敞開著口子,濃烈的血腥與防腐石灰氣息如同跗骨之蛆,盤桓不散。封口邊緣的裂縫如同醜陋的傷口,滲出深褐色接近凝固的血珠,將鎏金地磚的縫隙染得更深、更髒。
齊桓公的手指無意識地按著腰間束帶深處——那斷箭與玉鉤的殘骸已被收入黑檀印匣,但堅硬冰冷的觸感透過錦衣,如同烙鐵般燙灼著他的皮膚。他目光越過殿前那兩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死死釘在殿外南方那一片屬於魯國的、隱約傳來血腥氣息的虛空之上,聲音如同被砂石摩擦過,幹澀而艱困:
“既如此……為社稷故……傳旨……”每一個字仿佛都重若千斤,“……遣使!入魯!討……討回那階下之囚——管仲!”
鮑叔牙霍然抬首,眼中瞬間爆發的亮光幾乎刺破殿中浮塵!然而那光芒迅速被他斂去,代之以一種洞徹世事的深沉憂慮,肅然進言:“主上明鑒!魯有施伯,智算深沉!彼必洞悉我索回管仲之深意!若其識破我欲用之……定會百般阻撓!甚或……搶先滅口!”他猛地向前一步,聲音斬釘截鐵:“此去使者,非能言善辯、急智過人者不可!必得在施伯刀落之前……以雷霆之勢……堵其口舌!奪人而還!”
“誰人可當此任?!”桓公聲音帶著被逼迫的急躁。
“公孫隰朋!”鮑叔牙毫不猶豫,斬釘截鐵,“此人敏於辭令,柔中帶剛,能探微知著!且其出身公族,位分尊崇,足以懾魯君臣!”
“準!”桓公從齒縫裏擠出一字,手掌再次按向印匣位置,眼中那點屈辱的怨毒之火被強行摁回一片深沉的冰冷之中,“命隰朋即刻……啟程!”
魯宮大殿剛剛洗刷過的金磚上,血腥氣仿佛依舊在空氣裏飄浮。莊公坐在禦案後,指尖神經質地摩挲著案上一方新換的羊脂玉璧,眼神空洞失焦。施伯侍立其側,目光如同浸過冰水的刀鋒,冰冷地審視著階下這位來自齊國、舉止進退有度、麵容卻帶著一絲微妙謙恭的使者——公孫隰朋。
隰朋深深躬身,寬大的錦袍袖口拂過地麵金磚,姿態無可挑剔,雙手高捧一卷密封嚴實的齊君國書:“外臣隰朋,奉寡君之命,拜謁魯侯。”
錦盒被侍從接過,呈遞案前。莊公用指尖輕輕啟開銅扣,取出內裏的絲帛。帛書墨跡淋漓,帶著撲麵而來的、屬於新君的冷硬威嚴:
“……魯侯台鑒:齊小白再拜……竊聞——寡國舊臣管仲,身犯不赦之叛罪!罪證昭彰!今聞此逆囚……竟匿於貴境!……實令寡君寢食難安!深恨不能……親手……誅此賊獠!以雪當道射鉤之恥!以戒天下不忠之徒!今遣使冒昧……敢乞魯侯——準允外臣……押解此逆……歸齊……”
莊公的目光僵在“親手”、“誅此賊獠”、“雪恥”幾個濃墨重筆、帶著鐵腥氣的關鍵詞上!一股荒謬的僥幸和如釋重負感猝然襲來!齊侯!終究還是在意那當胸一箭!還是要殺管仲!好!好!
“哈!”莊公嘴角無法抑製地向上扯動,正要開口。
“君上且慢——!”
一個冰冷刺骨、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驀然自身後響起!施伯一步踏前!幾乎撞翻了莊公身側那隻還沒來得及收走的、盛放過血汙之物的空銅盤!咣當一聲刺耳脆響!
施伯那枯瘦蒼老的麵容因急怒而扭曲,手指戟指隰朋,目光卻死死釘住臉色遽變的莊公,聲音帶著洞穿陰謀的銳利嘶喊:“齊侯——好毒的心計!此國書——字字是欲蓋彌彰!句句為瞞天過海!他哪裏是要殺管仲?!這分明是——脫其囚籠!迎其歸國!圖謀——以天下之才!鑄其齊國之——不世霸業!!”
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鋼針紮在莊公剛剛升起的僥幸泡沫上!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莊公的心髒!
“什麽?!”莊公臉上的僥幸笑意瞬間凍結、碎裂!他猛地抓住那卷國書,指尖死死摳著“雪恥”二字,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字跡邊緣……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能幹透的墨氣!
“管仲……乃……”施伯的呼吸因急怒而粗重,聲音卻沉如地底寒冰,帶著一種末日預言般的絕望寒氣,“……翻覆四海之巨擘!吞吐乾坤之奇才!若此人……得脫牢籠!重歸齊國!被那誌在鯨吞的齊侯所用!十年之內!齊將強如虎兕出柙!縱楚秦莫敢攖其鋒!而我魯國——”他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莊公驚懼的眼底,“——將是齊刀下第一隻待宰之牲!國土淪喪!宗廟傾頹!隻在反掌之間!”
他猛地湊近,灼熱的氣息噴在莊公冷汗涔涔的頸側,聲音壓得如同鬼魅低語,帶著同歸於盡的狠絕:
“趁此刻!管仲尚困於生竇暗獄!趁齊國爪牙——僅此一使!速斬管仲!將其屍……交付隰朋!!”枯瘦的手掌狠狠向下一切,“永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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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莊公的聲音帶著一種被命運扼住咽喉般的顫栗和瘋狂,“……對!殺!殺了管仲!把屍體給他們!永絕後患!!”他驚懼地嘶喊出聲,手指抖索著,仿佛要立刻傳令!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刹那!
階下一直垂首恭立的隰朋動了!他並沒有立刻激烈抗辯,反而極其沉穩、甚至略帶一絲哀懇地撩袍單膝跪地!聲音清朗中帶著不可動搖的堅定:“魯侯明鑒!施大夫謀國之言,深矣!然——外臣鬥膽進言:我寡君之心……豈僅止於國書?!”
他猛地抬頭,眼中燃燒著一種被“誤解”的冤屈光芒,聲調陡然拔高,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寡君恨那管仲!恨毒了!當道一箭!洞穿玉鉤!此等奇恥大辱!銘心刻骨!寡君早有誓言——非親身!非親手!不得親刃此賊!親手剜其心肝!剁其骨肉!焚其髒腑!以血祭帶鉤!方解心頭巨恨!!”他字字泣血,仿佛在訴說桓公的滔天恨意!
他豁然抬臂,指尖直直指向禦案:“今日!魯侯若將一具冰冷死屍……交予外臣帶歸……”隰朋的聲音陡然轉為冰冷刺骨的質疑,“……寡君……一腔刻骨之恨……如何傾瀉?!滿腔鬱憤……何由發泄?!此仇不報……心火難消!國威何存?!若寡君因此鬱結成疾……”他聲音陡然轉厲,帶上玉石俱焚的威脅!“……我齊國之怒!必將——焚遍魯地——寸草不留!貴國——何安?!”
轟!
這番如同血淚控訴般的辯詞,裹挾著狂暴的雷霆之力!不僅瞬間擊碎了施伯“殺屍”的毒計!更將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狠狠澆在莊公搖搖欲墜的心防之上!齊侯的暴戾殘忍!齊國的雷霆之怒!那五千兵臨長勺的玄甲鐵騎!盡數化作碾向魯國頭頂的巨輪!
莊公雙腿一軟,幾乎癱坐下去!他驚恐地看著臉色鐵青的施伯,又看看階下跪地、目光如炬的隰朋,腦子裏隻剩下最後一點求生的本能:“罷了!罷了!施伯!此……此人……不可留……亦不可殺於魯!取……取管仲來!交……交給齊使帶走!要殺要剮……由得齊侯……去!去!”
施伯猛地閉眼!喉頭劇烈滾動了一下!枯瘦的手指深陷進掌心,留下幾道慘白的印痕!他知道——大勢已去!
堂阜驛道,秋風卷起黃土塵煙。遠處魯國送囚的隊伍揚起的煙塵尚未散盡。曠野之間,三輛囚車如同黑鐵鑄就的移動牢籠,緩緩駛入驛站前的空地。最後一輛囚車的生鐵柵欄格外厚重粗大,一道身影蜷縮在車內最深處的陰影裏,枷鎖沉重,頭顱深埋,如同一尊失去靈魂的泥塑。
“籲——!”押送將領勒住頭馬。
幾乎就在囚車停穩的瞬間!
驛道上塵煙翻滾!一道快得隻留下虛影的玄衣鐵騎如同狂風般卷至囚車近前!一騎絕塵!竟是鮑叔牙!
“打開!速速打開!”鮑叔牙的聲音因急迫而沙啞!他根本不顧還在擦拭汗水滿臉塵土的魯將,猛地翻身下馬!動作快如閃電!
鏘啷!
腰畔那把短柄開山厚背戰斧瞬間出鞘!厚重雪亮的斧刃帶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撕裂空氣!以開碑裂石般的狂暴之力!朝著那囚車最沉重的青銅虎頭鎖鏈!狠狠劈下!
當啷——嘩啦!!!
一串沉重的金屬斷裂崩裂的巨響!伴隨著火星四濺!那碗口粗的精鐵鏈鎖竟被一斧從中劈開!沉重的枷鎖應聲斷裂!兩截斷鏈嘩啦垂落!
鮑叔牙左手棄斧!五指如鐵爪般猛地抓向車內那蜷縮的身影!一把攥住那冰冷沉重的枷鎖鎖環!右臂筋肉虯結暴漲!猛力向外一撕!
哢嚓嚓——!!!
捆綁在管仲身上的、浸透汗漬血汙的繩索應聲而斷!如同掙脫蛹殼!那副套在他頸肩、鎖了他百日千夜的沉重枷鎖,竟被鮑叔牙以無匹神力生生撕裂、摔砸在黃土地上!
煙塵彌漫!巨大的衝擊讓管仲猛地一震!身體失去鎖鏈捆綁的禁錮,如同風中殘柳般猛地向前撲倒!眼看頭顱就要撞在囚車冰冷的鐵欄上!
一隻有力的手臂閃電般抄過管仲的腋下!將他堪堪墜落的身體穩穩托住!鮑叔牙那張飽經風霜、布滿汗水與塵土的剛毅麵容,急切地出現在管仲依舊迷茫模糊的視線裏!
“夷吾——!”鮑叔牙的聲音帶著灼熱的氣息,幾乎噴在管仲冰涼的臉上!
管仲身體劇烈一顫!渙散失焦的瞳孔終於凝聚!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闊別經年卻從未忘卻的摯友臉龐!鮑叔牙眼中那噴薄的、毫不掩飾的巨大關切與急迫,如同最熾烈的火種,瞬間灼燙了他冰封百日的靈魂!也如同燒紅的烙鐵,燙醒了他對自身絕境最深沉的絕望!
羞愧!痛悔!無盡的悲涼如同狂潮瞬間將他吞沒!
“鮑……鮑兄……”管仲喉頭滾動,如同被砂紙磨過,發出破碎的嗚咽。他猛地掙脫鮑叔牙的扶持,身體踉蹌著後退一步!看著身上破敗的囚衣,再看看地上那副被撕裂的、象征著恥辱的沉重刑枷!無邊無際的痛苦和屈辱徹底淹沒了他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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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受公子糾厚祿……公子蒙難……吾不能死!……此一不忠!”他聲音嘶啞,字字帶血,身體劇烈顫抖,“受此等屈辱……苟活於世……此二不義!”他猛地抬頭,望向鮑叔牙,眼中是燃燒的自毀火焰!“今日……何顏複見故人!又有何顏立於此汙穢塵世!!!”
話音未落!他眼中陡然掠過一道絕望狠戾的死寂光芒!竟是不管不顧!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迎著囚車旁那堅硬冰冷、棱角嶙峋的石階邊角——狠狠一頭撞去!竟要以死全那破碎不堪的節義!
“不可——!”
鮑叔牙一聲雷霆斷喝!如同驚雷炸響!他身影比管仲更快!幾乎在管仲肩膀聳動發力的同一刹那!他那寬厚如同門板般的身軀已經合身猛撲過去!沉重的身體如同屏障般硬生生擋在石階之前!
砰!
管仲的頭顱重重撞在鮑叔牙寬闊結實的胸膛上!發出一聲令人心驚的悶響!鮑叔牙身軀劇烈一晃!喉頭湧上一股腥甜被他死死咽下!但他雙臂如鐵鑄洪閘,死死箍住了管仲的肩膀!
“夷吾!!”鮑叔牙不顧胸口劇痛,聲音如同巨浪拍礁,每個字都帶著萬鈞之力!他猛力將管仲身體扳回正麵,那雙如同鷹隼般的眼睛死死攫住管仲散亂狂亂的目光!“醒醒!看看我!看看這天!看看這地!”
他一手死死扣住管仲肩膀,另一隻手猛地伸向自己胸前的衣襟!五指扣住朝服那華麗的金線紋領口——
刺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銳響!玄色綴金的華麗朝服被他生生撕開一道巨大的豁口!露出了內裏暗色襯袍上——那清晰無比、以金線黼黻精心繡製的一方巍峨高台之形!高台虛位以待!似有衝天靈光!
“你看!!”鮑叔牙幾乎將裂開的朝服前襟扯到管仲眼前!聲音炸雷般轟鳴,帶著一種熔融天地、鑄鍛魂魄的絕對力量,轟入管仲被絕望冰封的心竅:“大丈夫立於天地間!當立——不世之功!建萬代之業!豈效……區區拘執之腐儒?!效愚夫之小諒?!身死名滅?!”
他猛地揪緊管仲肩頭的囚衣,幾乎要將那破布片震碎!眼中燃燒著比太陽更熾烈的光芒:
“這煌煌齊國!便是你經天緯地之才的熔爐!這桓公之位——虛席以待!便是你施展屠龍術的——通天金台!待你鑄就!將四海歸一!開萬世太平!!”那聲浪如同狂潮席卷堂阜古道,震懾了所有魯國送囚官兵!“屆時!青史之上!功業齊天!萬姓傳頌!何——名——不——立?!何——節——不——貞?!”
“舍怨——而事!立此不世奇功!此乃——真丈夫!此乃——大貞節!”
最後一字如同洪鍾敲響!餘音在群山曠野間回蕩不絕!
管仲如同被一盆滾燙的熔岩當頭澆下!劇烈顫抖的身體驟然僵硬!那雙被絕望蒙蔽的、死寂如灰的瞳孔深處,一點前所未有的悸動!如同沉睡萬載的地火被猛然驚醒!熾烈的光芒由一點星火驟然炸開!洶湧奔騰!燃盡汙垢!灼穿頑石!
一行滾燙的濁淚,猝不及防地從他深陷的眼窩中奔湧而出!衝刷著臉上久積的塵垢汙血!啪嗒!啪嗒!砸在被撕裂的、沾染泥土的朝服金線黼黻高台之上!
他喉間哽咽劇烈起伏數次,最終死死咬住下唇,將一聲悲鳴悶在胸腹之間!再抬眼時,眼中再無半分猶疑死寂!
隻有一片淬火涅盤後更加深沉堅韌的光芒!如同被黃沙掩埋千載的寶劍!於今日!於堂阜古道!
重——新——歸——鞘!
鮑叔牙深深地看著摯友眼中重新燃起的那團足以照亮亂世黑暗的火焰!緊繃的神經驟然放鬆,巨大的欣慰與疲憊同時湧上!他展顏一笑,笑容如撕裂烏雲的第一道陽光!對著管仲,更對著那齊國廣袤的未來天地,發出裂帛般的長嘯:
“賢友——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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