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深宮。齋戒三日的齊宮大殿，青煙繚繞如龍，靜得能聽見焚香落灰的細響。九盞青銅蟠螭燈將禦座映得金碧煌煌，映著桓公沐浴更衣後略顯消瘦卻精神矍鑠的臉龐。他手中緊握一枚巴掌大小、溫潤凝重的玄玉相印——虎鈕龍紋，隱有山河之象。玉質在掌心溫養三日，已帶上人體的暖意。
    階下，管仲素服垂首而立，齋戒沐浴後的麵上再無囚徒的汙穢，唯餘曆盡滄桑後的平和內斂。
    “管仲——”桓公開口，聲音在空曠大殿裏回蕩，帶著莊重與不容置疑的決斷，“寡人思爾之謀，念爾之策，心折其深！此——相印！”他手臂舒展，玄玉相印在殿內璀璨光芒下流轉著內蘊的幽光，一步步走下丹墀，停在管仲身前數尺，雙手托印，目光灼灼逼人：“……當為汝掌！總攝國政！與寡人……共謀——春秋霸業！”
    玉印微沉，溫潤光澤近在咫尺。管仲並未抬眼去看那象征權力頂峰的玄玉，反而雙膝一屈，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鎏金地磚上！膝蓋撞擊出沉悶的回音。
    “罪臣管仲——”他深深俯首，額頭幾乎抵在桓公手中的玉印下方，聲音清晰而沉鬱，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瀾，“……萬死餘生，得蒙主君不棄，納我鄙策……已是蒼天垂憐，無以為報！豈敢……再竊此社稷神器、萬鈞重位？！”他微微抬起臉，目光越過桓公的指尖，平靜地迎上那雙燃燒著火焰與不解的君王之眼：“主公欲成不世之業，不在得仲一人，而在——得天下之才！若主君能納忠言，廣攬賢能……臣鬥膽薦舉五傑！有此五柱擎天……則大業必成！至於相位……”他再次垂首，“……臣……萬死不敢受！懇請主公另擇高明！”
    “五傑？！”桓公托印的手微微一顫，眼中的急切與不解幾乎要噴薄而出。齋戒三日的篤信與此刻被拒的挫敗在胸中激烈衝撞。他死死盯著管仲低垂的發頂：“誰？！究竟是何等奇才？！”聲音裏壓抑著火山般的焦躁。
    管仲依舊俯身，聲音卻陡然提升，如同宏闊的畫卷在殿內徐徐鋪展：
    “其一——”他聲音如同古琴撥響，直指右側文臣班列前端肅立的公孫隰朋！刹那間，殿內目光如織！
    “明昭權度之儀！嫻雅似雲行月移！”管仲一字一頓，目光仿佛穿透隰朋恭敬垂首的表象，“辨萬國言辭之微妙！剛柔隨勢若百煉精鋼！”他微微一頓，語氣斬釘截鐵：“此等通曉邦交之微妙，握天下樞紐之機變——臣不如隰朋！拜其為大司行！總掌天下諸侯使節往來！”
    眾人目光瞬間集中在隰朋身上！這位剛自魯國攜管仲歸來的使者，衣襟深處似乎還沾染著異國塵土，此刻那素淡朝服的袖口暗紋深處，赫然隱繡著交錯的六國輿圖脈絡！
    桓公眼神如鷹隞銳！
    “其二——”管仲目光轉向另一位立於班中、麵容黧黑如同久經日曬的老者！“墾荒草如臂使指！辟沃土若犁開金帛！”他聲音陡然變得沉厚，如同帶著泥土的芳香！那老者下意識微微抬起雙手，指縫間赫然還嵌著洗不去的新鮮黃泥痕跡！
    “聚粟如山！能令倉廩溢於平原！”管仲的聲音帶著金石之音，“盡地之利！能將瘠薄化為膏腴！此等點土成金之手，掌國之根本——臣不如寧越！拜其為大司田！執掌天下田土糧秣！”
    嗡！殿內一陣壓抑的騷動！寧越躬身，背上仿佛壓著萬頃待墾的荒原！他鞋履邊緣沾染的，並非宮苑塵土，而是遠郊新辟田埂旁浸潤著濕腐草木氣的沃土！
    桓公胸膛劇烈起伏！
    “其三——”管仲的目光陡然如劍出鞘！精準地刺向武臣前列那位身如鐵塔、即便靜立亦散發冷冽殺氣的披甲大將王子成父！“於萬馬軍前！如磐石定海！敵之車轍不敢犯我轅門！”
    鏘！王子成父身上玄甲鱗片無風自鳴！
    管仲的聲音陡然轉為金戈殺伐！“士卒列陣！視死如歸！隻待其戰鼓一擂！”聲音如同戰鼓雷動，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此等——將三軍戰意熔煉成鋼！鼓之則忘生赴死——臣不如王子成父！拜為大司馬！掌三軍兵符，定天下兵戈！”他說話間，王子成父甲胄肩頭的冰棱悄然融化，滲下幾滴清寒的冰水，那是數日前在齊北燕山腳下操演騎兵時凝凍的嚴寒！
    桓公緊握相印的手指指節爆響！
    “其四——”管仲的目光已投向一位麵容沉靜似水、雙眸卻似藏有法度的中年文臣賓須無！“執律法之天平！能決千鈞於一念！獄訟折中！如化幹戈！”
    賓須無袖中手無聲按上腰間懸著的一枚小巧青銅法錘！
    管仲的聲音如同鐵律洪鍾：“不使無辜枉殺！不令有罪逃刑！此等持法如山，定鼎秩序，穩社稷基石——臣不如賓須無！拜為大司理！執掌刑獄，斷天下之訟！”賓須無頜下微須隨風輕顫，仿佛每一根都牽連著千條律例經緯線！
    “其五——”最後一指，竟直指文臣班末那位素來以耿直聞名的青袍官員東郭牙！“敢犯天顏如砥柱逆流！進諫如投石入水——必濺其誠！”東郭牙驟然抬頭，眼神如開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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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悲壯與無匹的勇氣：“忠言——不避斧鉞加身！剛正——何懼富貴傾軋？！此等鐵骨錚錚，懸鏡照君，明我主得失——臣不如東郭牙！拜為——大諫官！立於朝堂之前，規過勸善！”
    “轟——！”
    五句石破天驚的“臣不如”！如同五道開天辟地的神罰之雷！接連撞擊在桓公心上！每一個被點名的臣子，身上都帶著鮮明的印記——新土、寒霜、塵煙、法紋、以及那躍躍欲試、幾乎要刺破朝堂的青鋒意氣！他們不再僅僅是名字符號，而是一尊尊各具神通的鎮國石像！
    管仲最後深深拜伏於鎏金地磚之上，素服在滿殿華光下顯得格格不入：“……五柱擎天！國政則磐石永固！此五傑存，則齊國生！主公此誌——伯業可期！至於管仲……”他抬起頭，目光穿過滿殿震撼的寂靜，坦然迎上桓公劇烈閃爍的瞳孔，帶著一種洗盡鉛華後的堅定與奉獻：“……雖才具淺薄，若蒙君上不棄……強承鈞命……願……為三軍前驅，效犬馬於鞍前馬後！為君試劍——平此紛亂天下！”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同金珠落盤！砸在每一個人心坎上！
    靜！
    死一般的寂靜！
    九盞蟠螭銅燈的火苗在巨大的衝擊下搖曳扭曲！整座金殿如同凝固在時光琥珀之中！唯有桓公沉重的呼吸聲擂鼓般清晰可聞！
    他看著俯拜階下的管仲，又猛地掃視那五位如同被無形鎖鏈喚醒了各自神魂的臣子——隰朋衣角的六國脈絡、寧越指尖的田土、王子成父甲縫的寒霜、賓須無袖中的法錘、東郭牙眼中欲噴薄的諫言鋒芒……
    刹那間！所有遲疑、不甘、甚至對權力的些許不舍盡數化為齏粉！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氣象猛然從胸腔炸開！
    “好——！”桓公一聲長嘯！震動大殿！那聲音中再無一絲疑慮，隻剩純粹明澈的雄主氣魄！
    他再不停留！托印的手猛地前探！不再有半分猶豫與試探！那方承載江山之重的玄玉相印——虎鈕龍紋，山河如影——被他以無可置疑的千鈞之勢，穩穩地、沉沉地按入了管仲依舊舉起的雙掌之中！
    玉印冰冷的棱角壓入管仲粗糙的掌心皮肉！溫潤與血肉瞬間交融！
    就在印底觸及管仲掌紋中心千鈞重擔命線的刹那——
    呼——！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勁風猛地貫入金殿！
    嘩啦啦——！懸掛於殿宇最高處、承托國運的九重銅鬥簷角！一枚象征著“清平寰宇”的巨大青銅鈴鐸——被狂風席卷！
    “叮——當——！”
    一聲悠長、宏大、純淨如天之綸音般的清越鈴響！瞬間蕩漾開來！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縷晨曦之音！穿透重簷！穿透宮牆！驚散了殿外樹上剛剛棲落的晨鳥！化為無形的聲波漣漪，朝著臨淄城四麵八方擴散開去！
    “開宮門——！”
    幾乎就在清音回蕩未絕的瞬間！桓公那帶著難以言喻亢奮與穿透力的命令已如虎嘯般衝出大殿！
    轟隆隆——！
    沉重的齊宮最高大門被數十名力士合力推開！初晨刺目的陽光如同億萬金針刺入！在鎏金地磚上犁開一道燦爛的光路！
    早已等候在外的太史令，手捧一卷被朝陽染成金黃的巨大帛卷！疾步上前！當著無數侍從、武將、朝臣驚愕仰望的目光！當著被殿門開啟驚動的宮門衛兵！就在那陽光最為熾烈的階前——
    嘩啦啦——！
    金色帛卷被猛地向下舒展、鋪開！
    如同流淌的金色長河！從高階傾瀉而下！陽光透過帛麵，將其上濃墨重書的巨大政令文字映照得纖毫畢現！宛如神諭天降：
    “——行均田！開阡陌！廢關禁！通商旅！——”
    墨字在耀眼光芒中幾乎要燃燒起來！每一個字跡都仿佛被賦予了生命！隨著清音的餘波，隨著浩蕩的晨風，如同奔騰的江河，湧向洞開的宮門之外！湧向那座在晨曦中蘇醒、喧囂漸起的臨淄城！
    “天佑齊邦！新政啟元——！”
    司禮官洪亮悠長的高呼追著陽光與鈴聲，遠遠送出！宮門外熙攘嘈雜的市聲仿佛有了一瞬的停頓。
    隨即，臨淄城中各主要市肆、裏坊門口！一麵麵早已懸掛好的巨型帛卷被值守小吏猛地揭開！
    那些巨大的墨字——“墾荒無禁”、“廢關通商”、“罪贖製甲”、“利析山海”……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般劈入仰頭觀看的販夫走卒、商賈百工、田間老農、市井流民的瞳孔深處！映照著一張張從迷惘到震驚再到點燃希望光芒的臉！
    管仲依舊跪伏在金階之上，雙掌承受著玄玉相印的重量與溫度，那是社稷江山的分量。那席卷全城的聲浪穿過高聳的宮門傳入殿內，如同時代的巨輪碾過曆史的門檻，發出沉悶而勢不可擋的轟鳴。階下，五位各具氣象的擎天之柱，肅立如同接受天命，隻待號令。
    殿堂深處，齊桓公立於那仿佛要焚燒起來的“霸”字中央，目光越過巨大的宮門，投向門外那被新法陽光照亮的、喧囂湧動的臨淄城，也投向更廣闊無垠的諸侯烽煙。他緩緩握緊手掌，骨節作響聲中，一個嶄新的春秋，已然在相印的交托中悄然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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