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破絞·懸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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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灰蒙蒙地透入屈瑕的先鋒大帳,帶著南地特有的潮濕黏膩,撲在冰冷的青銅甲胄上,凝成細密水珠。帳內彌漫著一股鐵鏽、濕皮革混合的沉悶氣息。屈瑕高踞主座,甲胄未卸,暗紅色的鬥篷隨意垂落椅下,沾染了昨夜的泥濘與絞城城門濺射的深褐血點。他隨意揉了揉因殺伐而依舊微微發燙的指節,目光投向階下垂手侍立的鬥廉。
“先鋒,”屈瑕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大勝後的鬆弛與掌控一切的銳氣,“四國鼠輩,何者為先?” 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硬木扶手,目光卻銳利如鉤,牢牢釘在鬥廉沉靜的麵孔上。
鬥廉抬起眼。他的神情一如這初醒的清晨,冰冷、平穩,不見一絲昨夜殺人奪城的激蕩。深灰的軟甲肩頭凝固著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絞兵暗沉的血跡。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在帳內濕冷的空氣裏:
“隨國,其體。鄖、羅者,其爪牙。”他頓了頓,目光穿過大帳厚重的帆布,似乎已投向霧靄籠罩的北方,“斷其爪牙,再折其體。隨雖近在咫尺,其勢孤,自崩如朽木。”他言簡意賅,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早已明晰無疑的結論。
屈瑕眼中鋒芒一閃!鬥廉的策略如一把淬冷水的匕首,精準、高效、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正合他那因首勝而愈發燃燒的殺心!快!要快刀斬亂麻,徹底碾碎這敢於違逆武王的螻蟻!
“好!”屈瑕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就依鬥副將之言!拔營!兵鋒——指鄖!”
龐大的楚軍裹挾著絞城餘燼的硝煙與血腥氣,如同一隻張開鱗甲、噴吐濃霧的鋼鐵巨獸,沉重地向北碾壓而去。沉重的戰車碾過土路,留下深深的轍印,兩側黑壓壓的步卒沉默前行,戈矛在灰白天光下泛著壓抑的冷光。旗幟上的“荊”字在風中卷動,如一道道欲擇人而噬的血痕。
然而,當鄖國邊界那座並不算宏偉的絞城此處的“絞”指另一處同名的小城邑)灰褐色的夯土城垣,在陰沉的天幕下隱隱露出輪廓時,巨獸前進的步伐被生生扼住。
城牆上,密密麻麻的弓弩箭鏃閃爍著死亡的反光。吊橋死死懸起。守城軍士冰冷的眼神穿透垛口,牢牢鎖住城下那片翻湧的赤色浪潮。城頭一人,全身披掛玄色重甲,肩甲上猙獰的青銅獸吞口在黯淡光線下格外刺目,正是此城守將,杜猛雄!他居高臨下,如同俯瞰著城下螻蟻。
任楚軍在城下擂鼓挑戰、高聲斥罵、箭雨潑射,絞城猶如一塊沉默的頑鐵。城門紋絲不動。杜猛雄的身影在城樓上紋絲不動,隻有山風卷過他的戰旗,發出獵獵死寂。
數日過去。楚軍前鋒營盤裏,那股銳氣在無休止的對峙和徒勞無功的索戰中,漸漸滲進一絲難以言喻的焦躁。連最底層的士卒眼裏都蒙上了一層晦暗的陰霾。這悶罐般的凝固氣息,比一場正麵廝殺更令人憋悶欲狂。
中軍帳內,屈瑕麵色陰沉如水。帳外死寂的絞城如同一根毒刺,深深紮進他驕傲的心口。他盯著攤在案上的簡陋地形圖,那代表絞城的墨點此刻顯得無比刺眼。
鬥廉無聲地掀開帳簾走了進來。他身上帶著營盤外陰冷潮濕的霧氣,冰冷的視線越過屈瑕肩頭,落在那圖上。
“小小絞城,”鬥廉的聲音打破了壓抑,不高,卻似冰水澆在滾燙的石頭上,發出“嗤”的輕響,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不屑與斬斷亂麻的決絕,“何須以萬鈞之錘敲打蚊蚋?”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扯動了一下,“略施小計,可破之。”
屈瑕猛地抬頭,眼中銳光暴漲:“計將安出?”
“先鋒可信得我?”鬥廉反問。
屈瑕眼中火焰跳了一下,旋即燃起賭徒的狂熱:“信!”
“好!”鬥廉點頭,再無多餘言語。俯身靠近屈瑕,目光如冰冷的刀刃落在羊皮地圖上,指尖迅速劃過那簡略的墨線輪廓,聲音壓得極低,卻仿佛敲碎了空氣:
“五百弱卒,著老弱甲胄,持鈍損戈矛,佯裝采樵。伏於南山密林之外,務必……讓城上窺得!”
他手指猛地劃向北方陰影標注的河流與一片荊棘叢生的窪地:“我領本部精銳五百,伏於此處!待敵兵追趕樵夫,我……斷其後路!”
最後,他的指尖落在代表絞城西門的墨點上,如同釘死一隻蒼蠅:“先鋒!率主力銳士,盡伏西門之外!樵夫誘敵出城,纏鬥於南山,我……截其斷後!你——斬關奪城!”
屈瑕眼中凶光畢露!此計環環相扣,陰狠致命!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幾上:“照計而行!”
楚營深處,五百名挑選出來的軍士被扒去還算完好的甲胄,換上了殘留刀痕箭孔的破爛皮甲,手中武器也換成了邊緣磨得發白、甚至扭曲變形毫無威懾力的戈矛。他們本就麵黃肌瘦,此時更顯得憔悴不堪,被特意驅趕著,步履蹣跚地湧入絞城南山下的那片稀疏林地,“砍伐”起根本無法作為軍械、質地疏鬆的枯枝灌木。
城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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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猛雄冰冷的視線死死鎖住那群在城外三裏坡地上如螻蟻般蠕動的楚兵。山風獵獵,卷動著他玄甲上的披風。
“將軍!”一名斥候小校氣喘籲籲地爬上城樓,“南山!楚兵……砍柴!人數約莫五百!盡是些……傷兵殘旅,持鈍戈破盾,疲弱不堪!”
杜猛雄濃黑的眉頭緊鎖成一個死結。他的眼角刻著深深紋路,透出幾十年沙場磨礪出的狠戾與多疑。他沒有立刻下令。
“楚——人多詐!”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像磨刀石刮過砂礫,“不可……輕動!”
他眼中寒光一閃:“點一百親隨!著甲!從側翼緩坡潛入南山!”他手重重斬下,“給老子——捉幾個活的回來!驗明虛實!”
一個時辰後。
絞城軍府的青石地上,橫七豎八地扔著三十多名被反縛雙手、捆得如同粽子般的楚兵。他們個個穿著破甲,滿麵塵灰,有幾個頭上臉上還帶著新鮮滲血的擦傷瘀腫,眼神驚恐渙散,一看便是戰場廢物。
杜猛雄踢了踢腳邊一個掙紮蠕動的楚兵。那楚兵骨瘦如柴,被捆綁的身體蜷縮著瑟瑟發抖。
“將軍!您看!”那名小校臉上帶著衝殺後的亢奮與鄙夷,指著地上這群“俘虜”,“那幫砍柴的都是這等貨色!根本就不是兵!衝下去就像捉雞仔!我們一百弟兄都未用全力!那林子密,楚軍主力絕對沒藏在那裏!若是將軍親率一隊精兵殺出,別說是活捉,屠盡這幫老弱也如翻掌!”
杜猛雄眼中最後一絲疑慮,在屬下斬釘截鐵的“證據”和輕蔑的語氣中,徹底被怒火燒盡!一種被楚人蔑視、輕慢的屈辱感瞬間吞噬了他!楚人竟敢派這等殘廢來誘敵?簡直視我絞城無人?!
“拿——我的戟來!”杜猛雄須發戟張,猛地咆哮!壓抑數日的焦躁和此刻被引爆的狂暴衝昏了理智,“擂鼓!點兵五千!隨老子出城——活剮了這幫楚狗!給那屈瑕看看絞城的刀有多快!”
沉重的絞城北門在一陣讓人牙酸的“吱嘎”聲中,被轟然推開!杜猛雄如同一頭發狂的玄甲戰象,率先衝出!身後五千絞城精銳嘶吼著湧入,潮水般撲向南邊那仍在稀稀落落砍伐灌木的楚軍“樵夫”!
殺氣衝天!
那數百“樵夫”如同受驚的鹿群,丟下手中破柴枯枝,連滾帶爬,哭爹喊娘地就朝南邊密林方向跌跌撞撞奔去!動作笨拙,隊形散亂,毫無秩序可言!破舊的甲葉互相碰撞發出嘈雜的亂響,更引得追擊的絞兵發出陣陣狂笑與嗜血的呐喊!
杜猛雄雙目赤紅,催馬猛追!看著前方狼狽鼠竄的背影,一股“唾手可得”的勝局豪情幾乎點燃他的腦子!“給老子追!跑慢點!別讓那群兔崽子躲進林子深處!捉活的!老子要活剮了在屈瑕眼前烤來吃!”他狂吼著,揮舞著沉重的青銅長戟。人馬如龍,一口氣狂追二十餘裏,直撲那片越來越近的幽暗森林!前方潰散的楚軍幾乎已撲入了林緣最外圍的灌木叢中!
就在這時!
絞城西門!
那片早已被雙方踩踏得泥濘不堪的土地下,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
“楚——王萬年!殺——!!”
無數早已蟄伏在深壕、土坎、灌木叢中的楚軍銳士掀開覆蓋身上的草皮濕泥!泥土如雨點般紛飛落下!冰冷的鐵甲與雪亮的戈矛瞬間遮蔽了西門外的視線!屈瑕一馬當先!猩紅大氅在鐵流中如同燃燒的旗幟!那柄昨夜才斬下猛雄親兵頭目的青銅闊劍,帶著破開一切的銳嘯,直指前方洞開的城門!
“奪城——!!!”
與此同時!絞城北門之外!
一直沉默奔逃、眼看就要被撲殺的楚兵“樵夫”,在衝入林緣的最後一刻,猛地集體趴倒在地!
“轟——!”
一陣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的箭矢破空厲嘯驟然撕裂空氣!不是從林中射來!而是從側麵那片低窪的、遍布荊棘的河岸草叢中傾瀉而出!目標精準無比——追得太急、隊形已然拉長的絞軍後隊!
鋒利的箭鏃輕易撕裂軟甲!慘叫聲如同被割斷喉嚨的豬仔猛然響起!一片片絞兵中箭倒下!攻勢驟然一亂!
“鏘——!”
金鐵摩擦的刺耳銳鳴響起!一道灰影如同閃電般從荊棘叢最深處爆射而出!鬥廉!雙手握持的重劍帶著劈開山嶽的威勢,橫掃而過!瞬間將兩名衝在最前的絞兵連同皮甲帶骨頭劈飛出去!
“楚軍在此!”鬥廉冰冷的聲音如同鐵砧砸落!他身後,五百甲胄精良、眼神凶悍的楚軍精銳如同掀開偽裝的惡狼,從窪地中咆哮躍出!沒有多餘呐喊,唯有精準高效的劈砍衝刺!瞬間截斷絞軍追兵的後路!將隊列撕裂!
“嘩——!”
喊殺聲、箭嘯聲、骨肉撕裂聲、鐵甲碰撞聲、垂死哀嚎聲……如同地獄的協奏,在絞城南北門外同時奏響!
杜猛雄被後軍的慘嚎驚得魂魄出竅!他猛地勒住狂飆的戰馬!回頭望去——剛剛洞開的北門外,已被灰甲的楚兵死死堵住!後隊被割裂殘殺!而更致命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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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絞城西門方向!屈瑕狂野的咆哮和楚軍瘋狂的撞門聲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他耳膜上!他的城池……被偷了!
“回城——!!!”杜猛雄目眥盡裂!狂吼一聲!聲帶幾乎撕裂!再無半點驕狂!隻有陷入絕境的恐懼!他拔轉馬頭,也顧不上身後仍在亂戰中的大半部屬,帶著身邊數百親衛騎兵,瘋狂地打馬朝著西門方向狂奔!必須趕在楚軍徹底控製西門之前殺回去!
可惜,晚了。
屈瑕踏著第一批撞碎城門的楚兵屍骸,率先衝入西門!青銅闊劍每一次揮砍都卷起成片的血霧殘肢!楚軍主力如同血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試圖在甕城、街巷組織抵抗的少量絞兵!勢如破竹,直撲正中的軍府!
杜猛雄如喪家之犬般衝到西門時,看到的景象讓他渾身冰冷絕望——巨大的城門洞開,深黑色的血跡塗滿了門洞和兩側石壁!楚軍染血的赤色大旗已經在甕城樓上豎起!
他雙眼赤紅欲滴!也顧不得門後是什麽了!發狂般一夾馬腹!連人帶馬撞向那敞開的門洞!隻想衝進城去!他身後百騎,也發出絕望的嘶喊,紛紛策馬前衝!
就在他踏入城門洞黑暗邊緣的瞬間!
一道淩厲霸道到無法形容的劍光!如同自地底升起的血色厲電!從城門口內側的陰影死角裏驟然爆射!無聲無息,快到撕裂視覺!
屈瑕!
他竟親自扼守著這最後一道門!如獵豹般死死盯住了這條退路!
“死——!”
屈瑕的暴喝如同驚雷!隨著這道必殺的血影一同降臨!
時間仿佛凝固。
杜猛雄臉上的絕望、恐懼、憤怒、癲狂……所有複雜情緒在那森寒劍光刺到眼前時,完全凝固!
“噗——嚓!!”
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聲。隻有利器撕開骨肉、切斷頸椎的短促、沉悶、令人牙酸心碎的骨裂聲!
青銅闊劍那巨大的、帶著倒棱的刃口,從右側頸肩連接處精準切入!瞬間斬斷了皮甲、筋骨、血管、頸椎!沉重的力量帶動劍鋒斜劈而下!勢如破竹!
一顆裹在玄色兜鍪中、雙眼圓睜、表情僵在驚懼與不甘之間的頭顱,被狂暴的劍勢帶得高高飛起!熾熱的頸血如同噴泉般衝天而起!將門洞幽暗的石壁潑灑出大片妖豔粘稠的猩紅!無頭的身軀在馬背上微微抽搐了兩下,沉重地栽落!戰馬長嘶,帶著背鞍上淋漓的鮮血狂奔而去!
楚軍徹底掌控絞城!血色的大旗取代了絞的旗幟。先鋒大軍不做絲毫停留,如同吞下一塊血肉後更加饑渴的巨獸,裹挾著硝煙、血腥和絞城的瑟瑟發抖,浩浩蕩蕩,直撲下一個目標——鄖!
鄖都,尚武。
鄖國都城,坐落在幾條河流交匯的衝積平原上,地勢平坦,城牆厚實卻不算高峻。此刻,烽煙已提前燒灼了城垣內外。當絞城被破、守將杜猛雄梟首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傳遍鄖國時,這座城彌漫的不是迎敵的死戰之氣,而是一種近乎凝固的恐懼。消息傳入鄖國殿宇,宮室內彌漫著一股沉悶壓抑的死寂。青灰色石磚反射著殿角幾盞油燈晦暗的光。
鄖國國主,鄖子仲盧,癱坐在並不寬大的主位上。他麵色慘白如紙,額頭滲出細密冰冷的汗珠,手指緊緊摳著扶手上光滑的黑玉螭紋,指節扭曲發白。楚軍破絞、斬杜猛雄的凶威像冰冷的鐵爪,攥住了他脆弱的神經。他喉結滾動了好幾次,幹澀的聲音帶著止不住的顫抖擠出喉嚨:
“降……降吧……速速開城……獻降!或可……可保國祚……與、與性命……”他眼神渙散,似乎已經看到自己如同那杜猛雄般身首異處的下場。
殿內一片窒息般的沉默。階下群臣大多麵如土色,呼吸都放輕了。一股絕望的陰雲籠罩著大殿。連角落燈火的微光,都仿佛在恐懼中黯淡了幾分。
就在此時,一個身影猛地越眾而出!此人身形瘦削,著深青鑲邊的文臣深衣,神色卻出奇地凜然,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直刺上位者那驚惶的雙眼——正是鄖國重臣程文龍!
“主公!”程文龍的聲音鏗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硬氣,瞬間撕裂殿內的絕望,“不可!”
“楚人雖強如虎狼,但我鄖都——”他手猛然指向殿外,仿佛能穿透宮牆看到那厚實的城壘,“糧草積如山巒!足支三年!城池雖不高,然而基深牆厚!外垣堅固!護城河引數水之源,闊且深!絕非絞城那等土圍可比!”他語速加快,如同出鞘之劍,鋒芒畢露,“若主公此時開城,無異於待宰羔羊!楚人嗜血,豈會因一時之降而罷手?隻會加速我國之亡!”
他上前一步,聲震殿宇:“當此存亡之秋!唯有死戰!堅壁清野!速遣精幹使者,衝出重圍!求援於羅!絞雖亡,其殘兵或可招撫!甚至……可重金賄連陳、蔡!此三國環伺楚地,豈能坐視鄖亡而楚勢坐大?此為合縱製衡之道!”
程文龍的目光掃過殿內惶惶不安的群臣,最終定在鄖子臉上,斬釘截鐵:“主公!請親率我軍主力!即刻出城!不必過遠,擇城外險要之處,依山就水,深掘壕塹!高築壁壘!隻守!不戰!拖住楚軍主力!坐待援兵!以空間換時間!此……方是我鄖國存亡唯一之道!萬——勿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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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溝……高壘……待援……”鄖子仲盧慘白的麵孔上掠過一絲掙紮,程文龍那清晰有力的方略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死灰般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掙紮求生的光。“好……好!依……依卿之言!出城!立寨!深挖……高壘!”
鄖子那癱軟的身體似乎注入了一絲力量。他猛地站起!盡管腿腳還有些發軟,聲音卻拔高了:“速……速點兵!依程卿之計!立——寨!拒楚!”殿內惶惶的氣氛,被程文龍這番清晰的應對策略強行扭轉,重新帶上了一絲拚死求活的悲壯凝重。
鄖國迅速行動起來。厚重城門打開並非獻降,而是如同凶獸張開利齒!大批鄖軍如同工蟻般湧出,在距離城池不遠不近、背靠起伏坡地、側依一道寬闊河流的咽喉要地,瘋狂掘土壘石!巨型硬木排夯深深砸入凍土,挖出的泥土迅速堆積成一道高達丈餘的土牆!牆前丈外,是寬達兩丈、深逾一人的壕溝!溝底插滿削尖的巨木樁!無數弓弩手在壘起的土牆後隱沒,冰冷的箭鏃探出垛口。深色的鄖軍旗幟插在營壘最高處。城外壁壘森嚴,如同一隻蜷縮起利爪、將頭顱縮進堅硬龜殼裏的怪獸!鄖國主力盡在營中!而鄖都城牆之上,也豎起了更多防禦器械,滾木礌石堆砌如山,金汁在巨大鐵鍋裏翻騰!
當楚軍那攜裹著破絞凶威的赤色洪流終於兵臨鄖國境內,前鋒探馬回報的卻是這幅景象:鄖都城門緊閉,如頑石。城外營寨深溝高壘,刺蝟般豎立著拒馬鹿砦和森冷的箭矢。任屈瑕如何派出精銳騎手在營外馳騁挑釁、高聲辱罵,甚至射出帶有挑戰書的響箭,鄖軍營壘如同死了一般寂靜!唯有壁壘後那密集的箭鏃反射著寒光,無聲地指向營外赤潮。
數日過去。楚軍大營中,一種混雜著焦躁、憤怒與憋悶的邪火在軍士心中蔓延。每日出營挑釁卻得不到絲毫回應,那壁壘如同沉默的磐石,消磨著楚軍因首勝而燃起的銳氣。營盤間的空氣裏都彌漫著一股要炸開的火藥味。
屈瑕的中軍帳內。氣氛比營盤更壓抑。地圖攤開,屈瑕的手指煩躁地點在鄖國城外那深溝高壘的營寨標記上。他眉頭緊鎖,連日索戰無果,讓他眼中那股驕狂已被一種莫名的煩亂所取代。對麵,鬥廉依舊是那副灰甲沉沉、臉色冰寒的模樣,隻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
“副將!”屈瑕終於開口,聲音裏強壓著躁動和不耐,“鄖人龜縮營內,如洞中鼠輩,久耗於我軍不利!前日鬥廉言截斷歸路,分兵擊寨之策……可行否?”
屈瑕的目光緊盯著鬥廉。這策略早已提出,也是破此僵局最直接有效的手段。然而,鬥廉沒有立刻回答。
帳內燭火搖曳,映著屈瑕閃爍不定、夾雜著暴躁與一絲難以言喻的猶疑的眼神。楚人尚巫,逢征伐必先卜卦以窺天意。屈瑕出身楚國大族屈氏,對此更是深信。之前破絞,雖用了鬥廉奇計,但也是速戰速決。如今麵對這烏龜般的營寨,久攻不下,他那骨子裏的驕橫被磨礪,反而催生出一絲不安——天意若何?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帳角——那裏,一個麵容枯瘦、披著麻布長袍的老叟,正盤膝而坐。是他隨軍的卜人。那老叟膝前,靜靜放著一片被摩挲得油光發亮的巨大龜甲和一小塊獸骨。龜甲上,那些神秘的灼燒紋路在帳內昏暗光線下若隱若現。
“卜!”屈瑕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覺到的依賴和最後確認,“副將且慢……待卜人……卜出吉凶,再做計較!”他需要一個預兆,一個來自神靈的、保證他勝利的暗示!哪怕這暗示渺茫如煙火,也能壓下他此刻心頭那股莫名的煩亂。
“卜?”鬥廉終於出聲了。
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濃重得化不開的鄙夷。
就在那“卜”字尾音尚未散盡的瞬間!鬥廉眼中那縷冰寒的銳芒驟然炸開!他身形未動,右手卻快如鬼魅!沒有一絲征兆!沒有一絲猶豫!
“鏘——!”腰畔青銅長劍發出一聲淒厲龍吟,瞬間握於掌中!
劍光暴起!如霜似電!帶著斬斷一切虛偽、猶豫與軟弱的決絕,直劈向——非人,乃物!
劍鋒精準無比地掠過帳角!斬的不是卜者!而是那老卜者膝前——那片碩大的、象征著溝通天地的、被無數人膜拜的黑色龜甲!
“哢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破裂巨響!那塊承載著無數卜紋、被無數雙手摩挲得油潤光亮的千年龜甲——在這純粹的物理力量下!如同最普通的朽木枯枝——應聲碎為三塊!裂口處,木刺猙獰!
老卜者全身猛地一抽!枯槁的臉瞬間慘白如骨灰!渾濁的老眼驟然翻白,整個人如同被抽去脊梁般癱軟下去,昏死在地!
滾燙的木屑在帳內激飛!
整個世界仿佛在這一劍下凝固了!屈瑕驚愕得瞳孔收縮如針!帳內侍立的親兵下意識地摸向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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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廉收劍!動作快得隻剩下殘影。那冰冷的劍鋒上,甚至連一絲木屑都沒沾染。他用一種極端平靜,甚至接近於死寂的眼神,看著屈瑕那張因震驚而扭曲的臉,看著那三塊還在微微顫動、象征天意已被強行劈碎的龜甲殘片。
寂靜!隻有那龜甲裂開的紋理,如同嘲弄命運的傷疤,刺眼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卜者……以決疑。”鬥廉的聲音重新響起,不高,卻似重錘擊打在所有人的鼓膜上,每一個字都像在砸碎一塊龜甲,“無——疑——”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同淬冰的刀鋒,穿透屈瑕眼底那絲殘留的驚疑與最後的茫然。
“何需卜?!”
“末將——引兵城西!”屈瑕猛地嘶吼出聲,那聲音像是衝破喉嚨的最後束縛!他不看鬥廉,更不看地上那碎裂的龜甲和昏死的卜者。他轉身!猩紅的披風卷起一陣風,身影如同被點燃的火焰,大步衝出中軍帳!帳外陽光刺目落下,映著他鎧甲上殘留的絞城血跡。
他翻身上馬!拔出那柄沾染了杜猛雄首級熱血的闊劍!劍指西方,指向鄖國那深溝高壘、如同趴伏巨龜的營寨!
“走——!!!”
楚軍前鋒如同被釋放的嗜血猛獸,鐵蹄踏破營地外圍的拒馬,滾滾黑色洪流撕裂煙塵,咆哮著繞過鄖城堅固的北廓,兵鋒凶猛地撲向那預設中的側翼截擊陣地——鄖城之西的茫茫原野!在那裏,一道低矮但綿長的黃土丘陵如巨龍伏波,正好橫亙在鄖國營寨與鄖都主城之間!
那是截斷鄖軍歸路的唯一咽喉!
屈瑕馬快如風,率先登上丘陵最高處。強勁的風呼嘯著撕扯他猩紅的披風,獵獵作響。他勒馬佇立。視線豁然開朗!
正前方,數裏之外,便是鄖國那深溝高壘的營寨。旌旗在壁壘上矗立如林,在平原的風中卷動。壁壘後那密集的兵刃寒光如同陰冷的鱗片,在黯淡天光下刺目地閃爍。壁壘之前,兩道闊深的壕塹如兩條蜿蜒的巨蟒,守護著這座沉默的戰爭工事。營寨內一片死寂。仿佛一頭巨獸藏身於刺甲之後,等待著時機。
屈瑕的目光微微轉動。越過營寨,越過營寨後那無垠的原野和稀疏的村郭。遠處天際線下,鄖國都城的黑色輪廓,如同受傷的巨獸盤踞在地平線上。城郭上黑壓壓的一片,那是新樹起的、數倍於前的防禦箭塔和密密麻麻的守城器械!箭塔上隱約可見新刷的泥漿痕跡和反光的……似乎是……火油槽?
“哼!”屈瑕發出一聲從鼻腔裏擠壓出的、混合著不屑與壓抑興奮的冷哼。管它新立了多少防禦?隻要城外這支礙眼的主力被吃掉,鄖都不過是甕中之鱉!他目光收回,死死釘在腳下這片地勢略高的黃土丘陵。此地雖不高峻,卻正好扼守幾條通向鄖國都城的平坦通道!隻要他卡在這裏,鄖營中那些老鼠!一隻也別想輕易溜回鄖都!
他猛地回頭。身後,楚軍前鋒已經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漫上了整個山梁。戈矛如林豎起,赤色旌旗被大風繃得筆直!兵鋒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整片丘陵!士兵們沉默而高效地迅速掘土堆砌前沿簡易矮牆,布設鐵蒺藜和拒鹿角。所有動作都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殺戮衝動!
“列陣——!”屈瑕的聲音如同刀鋒,刮過整片丘陵,“備戰!此地——便是鄖軍主力——葬身之所!”
風,帶著平原的燥熱和血腥初燃的氣息,卷過剛剛立起的楚軍陣地。陣前,拒鹿角的尖端冷冷刺向遠方那深溝高壘的鄖國營寨。壁壘之上,一麵麵深色鄖旗依舊無聲地翻卷,如同對入侵者無聲的嘲弄。
丘陵西麵,楚軍大營方向。遠遠望去,可以看見那片連營之中,陡然分出了一股更加精悍的鐵流!一股殺伐之氣衝霄而起!如同蓄勢待發的第二柄重錘,目標——正是那死寂如磐石的鄖國營寨!
楚軍的利爪,已然張開!而懸在鄖國頭上的血色戰雲,此刻徹底壓城欲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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