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鸞宴血·息宮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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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盞中深紫色的蒲桃漿在雕花燈影下蕩漾,映著迎暉堂高聳藻井上那些用金箔鑲嵌的鸞鳥啄蛇紋路,仿佛有毒的流光在杯壁緩慢遊移。
楚文王斜倚在鋪著玄熊皮的玉席主位上。一身玄色蟠螭深衣鬆鬆垮垮,唯有眉宇間那抹被烈酒點燃的慵懶之下,蟄伏的猛獸精芒時隱時現。他指尖拈著一枚深紅如血的丹岩髓玉杯盞,目光卻穿透滿室觥籌交錯的喧囂人影,落在階下那張強撐笑意、眼底卻深藏怨毒與恐懼的麵孔上——被鬥伯比諫止斬殺的蔡璦。
案幾上堆疊的炙鹿肋、羹黿羹香氣蒸騰,席間佩玉聲與楚國將領粗獷的勸酒令混雜喧囂。楚文王唇角忽然一勾,扯開一絲帶著酒氣與無上威壓的玩味弧度,聲音不高,卻恰如金珠滾落玉盤,瞬間壓下了滿堂喧嘩:
“蔡侯……”他杯盞微抬,朝蔡璦的方向虛虛一點,琥珀色的酒液在燈火下漾出血光,“《詩》有雲‘哲夫成城,哲婦傾城’……自古美人兒可禍國,不曾想……”他的目光如無形的網,緊鎖住蔡璦驟然繃緊的每一寸筋肉,“汝吝嗇至此佳宴,竟不肯喚汝那傾國傾城的阿姊息侯夫人……來為寡人……斟一盞酒?莫非……吝此一觴……也懼引來……寡人虎賁之刃乎?哈哈哈哈……”笑聲震蕩殿柱,燭火亂搖,滿堂楚將附和狂笑!聲浪如同鞭子,狠狠抽在蔡璦慘白的臉上!
恥辱!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骨髓!蔡璦身軀猛地一顫!袖中緊攥的拳幾乎將指甲掐入掌心肉裏!他能清晰聽到自己牙齒摩擦的咯咯聲!那因戰敗被辱、盟誓之囚的滔天怨毒,此刻被這毫不留情的輕蔑徹底點燃!焚毀最後一絲理智!
“息……伯瑗……”蔡璦猛地抬頭!不再掩飾!那張因屈辱與暴戾而扭曲的臉驟然抬起!赤紅的眼死死盯住高處那張含笑卻冰冷的臉,聲音如同從九幽深處擠出的、淬了毒的詛咒:“那個蠢物……自娶了陳媯過門……便昏了頭!被那媯氏迷得神魂顛倒!早朝?軍務?皆拋九霄!日日沉溺溫柔鄉,夜夜笙歌宴不休!國政荒廢如荒野!臣民嗟怨如沸水!這般自絕之路……他伯瑗……不是因色喪國……還能是什麽?!這等蠢夫……尚勞王師大動幹戈?隻怕楚王一騎入息……那陳媯便自獻階前……求免一死——!!”
毒液噴濺!每個字都似淬毒的鋼針!深深刺入楚文王的耳膜!
“當!”
一聲極輕微、卻又清脆得足以撕裂宴席喧囂的脆響!
楚文王指間那枚捏得溫熱的丹岩髓盞……裂了!
不是爆開,也非墜地。而是那堅硬如鐵的血色玉髓杯壁內側,無端端地……悄然綻開一道細微的、冰晶紋路般的裂痕!
杯中深紫的蒲桃漿液順著那道剛剛沁出的紋路,蛇一般蜿蜒滲出!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玄色蟠螭深衣的下擺!暈開更深的、近於黑色的暗紅!如同心頭被無形之錐刺穿後……流出的毒血!
滿堂楚將依舊在哄笑喧囂。唯有階前侍酒的一個青衣小侍,離得最近,驟然被一股無形寒流激得打了個冷戰!他駭然偷眼覷向上位——楚王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徹底僵住了!如同寒冰覆麵!那雙半闔的眼緩緩掀開——原本慵懶眸底燃起的……是純粹、赤裸、足以焚盡世間萬物的……攫取欲!吞噬欲!
美色?自獻階前?
蔡璦那張怨毒扭曲的臉在搖曳燭光中模糊變形,最終扭曲的隻剩那張開的、如同毒蛇吐信的猩紅嘴唇中,反複回蕩、如同魔咒的兩個字:
息媯……息媯……
那“色”字……不再是文字!而是凝結成一個妖異的、旋舞的、裹挾著致命誘惑的影子!沉沉砸入楚文王滾燙的顱腔!嗡鳴不止!
次日拂曉。
楚軍營盤拔起的煙塵尚未落定。新點卯的士卒鎧甲碰撞聲還在寒氣中回蕩。文王玄甲戎車在晨光微熹中閃著冷硬的幽芒。車駕旁,鬥伯比如同融入晨霧的灰色枯石。
“大王……”鬥伯比的聲音,低沉如同古墓中棺槨摩擦的沉響,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楔入楚王心中那已被點燃的熔岩深處,“蔡地已握……若再擄息……荊楚之威……將如雷霆……貫穿華夷!使天下側目!令群雄震駭!其威……遠超昔日齊桓尊王!霸業……成於……此——一——舉!”
他枯枝般的手指,在虛空中緩緩合攏,仿佛扼住了一隻無形獵物脆弱的咽喉:“伐息……收其璧人……滅其國祀……兩全其美!”
“伐息?”文王驟然回頭!眼中熔岩幾欲噴薄!那是被點燃的赤裸欲望!是對蔡璦口中“自獻階前”幻影的強烈占有欲!更是對這唾手可得的雙重誘惑下那更深沉霸業的渴望!
鬥伯比那深潭般的眼底,倒映著楚王燃燒的瞳仁,嘴角無聲地咧開一道冰冷縫隙:
“計……已定!”他聲音輕得像毒蛇爬過沙礫,“大軍轉圜!歸……穀河……伐蔡之師……名目尚在……息侯……必親迎於野!郊宴……王駕!”他枯瘦的手做出一個極其輕微的、如同折斷細枝的手勢,“擒王之刃……何須鐵甲?席間……兩杯酒……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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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文王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烈火徹底焚盡!他猛地攥緊車軾!骨節發出碎裂般的脆響!
“依——卿——計!兵——發——穀——河——!!” 吼聲如同出閘的凶獸!
浩蕩楚師陡然變向!赤色巨龍不再回卷荊楚,反而蛇頭扭曲,凶厲的目光死死攫住那遠在漢水西側、名為穀河的小小渡口!蹄聲如雷!煙塵蔽日!
穀河渡口,寒風蕭瑟。
幾葉渡舟在淺灘薄冰間飄搖。渡橋邊那片稀疏的枯楊林旁,早早搭起了一座巨大的彩棚。錦帛招展,雖新猶顯倉促。息侯伯璦身著繁複章紋的吉服,凍得發青的手指死死攥著鑲玉笏板,在凜冽寒風中引頸翹首。身旁幾個隨國重臣哈出的白氣凝成霜花。
遠處地平線煙塵衝天!如巨獸踏地逼近!龐大的楚軍赤潮終於出現在視野盡頭!旌旗遮天蔽日!
息侯臉上瞬間擠出最盛大的、近乎諂媚的笑容!碎步迎上前去!深深拜伏於冰冷的渡口濕泥之中:“小侯……息伯璦……奉薄酒粗肴……恭迎大王伐蔡……凱……凱旋!”
聲音因激動與寒冷而微微發顫。
楚文王並未下車。車簾微啟。那張線條冷硬如刀刻的麵容隱在陰影中,聲音如同玉磬相擊,聽不出絲毫情緒:“有勞。入城……再敘。”
簡短的命令不容置疑。
穀河小城驛館,燈火煌煌驅散了寒夜,卻也投下無數怪誕搖曳的影子。昔日接待過客的廳堂被錦緞覆蓋,青銅獸爐吐出的暖香融化了窗欞上的冰花。主位之上,楚文王玄衣深坐,燈火投在他下頜冷硬的線條上。階下,息侯伯璦正親手執壺,小心翼翼地為他滿斟一盞琥珀色溫酒。
“大王伐蔡之功……震古爍今!小侯……代漢東黎庶……”伯璦諂笑著托杯近前。
燈火通明。
楚文王穩踞主位錦榻。玄衣如同沉淵。指尖隨意把玩著一枚新得的、雕成鳳鳥吮丹模樣的羊脂白玉佩,溫潤玉質在燈火下流轉幽光,映著他微垂眼睫,看不清神色。階下,息侯伯璦躬身捧起一盞新燙的酡紅酒漿,笑容近乎諂媚:
“大王……”伯璦的聲音因激動而微顫,金盞高舉過眉,“伐蔡破竹!名震華夷!小侯……”
聲未盡!
斜刺裏!
一道灰影如同從殿柱陰影中陡然撲出的蝙蝠!鬥伯比垂首侍立在楚文王身側三尺,枯槁的頭顱始終低垂,如同沒有生命的朽木。然而就在伯璦舉杯抬頭的瞬間!鬥伯比那覆蓋著陳舊龜甲紋路、仿佛枯死千百年的寬大袖袍,猝然無聲無息地向上微微一抬!
幅度極小!如同微風拂過塵埃!
但——
嗡——!錚——!
兩聲截然不同、卻又同樣撕裂死寂的銳鳴如同毒蛇出擊的嘶嘯!驟然響起!
主位兩側!兩根蟠龍柱的巨大陰影之中!兩道蟄伏已久的精悍人影如同繃緊的機括驟然釋放!快!準!狠!無聲無息卻又裹挾著令人膽寒的烈風!
楚將鬥舟!身形如蓄勢已久的獵豹!右掌之中,一柄鯊魚皮吞口的青銅劍!劍未出鞘!劍柄裹纏粗糙布帶!帶著沛然無匹的沉猛力量!如同攻城巨槌!轟然橫砸向伯璦右臂手肘關節最脆弱處!
“哢嚓——!”清晰的骨裂聲爆響!
“呃啊——!!”伯璦淒厲的慘叫聲尚在喉中翻滾!劇痛尚未完全炸開神經!金盞脫手飛濺!滾燙的酒漿如同血雨潑灑!
幾乎不分先後!
楚將遠章!如同暗影中的鬼魅!左臂閃電般探出!一隻裹著漆黑犀皮手套、指節粗大如虯枝的手掌!帶著撕裂空氣的勁風!五指如鷹扣!精準無比地、死死扼住了伯璦因劇痛而本能痙攣後縮的咽喉!指腹下陷!喉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窒息!死亡的冰冷觸感瞬間凍結了伯璦所有的驚恐與悲鳴!他那張諂笑討好尚未散盡的臉上,瞬間隻剩下因窒息而暴凸的眼球和因恐懼扭曲到極致的青紫色!整個人如同被巨蟒纏頸的雛鳥,被遠章那鐵鉗般的手掌硬生生從地上提起足尖懸空!隻有喉管裏擠出“嗬嗬”的破風箱聲!
窒息!驚怖!
伯璦懸在空中的雙腳瘋狂踢蹬!如同離水的魚!那張因酒意和諂笑而泛紅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為醬紫!眼球因巨大的壓力和窒息感暴凸而出!幾乎要從眼眶裏迸裂!布滿血絲的眼白徹底被絕望的恐懼覆蓋!嘴唇徒勞大張,卻隻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被巨力踩踏時擠出的撕裂氣音!腥臭的涎液混合著方才灌入口中的酒液,不受控地從嘴角噴湧流出!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唯有青銅獸爐中的炭火爆出輕微“劈啪”,清晰得如同骨裂!所有侍奉的近臣、奴仆如同被石化!僵在原地!手中捧著的酒盞、銅盤叮當落地!汁水四濺!
楚文王緩緩抬起了眼。
燈火在他深如寒潭的瞳孔中跳躍。他沒有看那被扼住脖頸、瀕死抽搐的息侯。目光,越過這血腥擒縛的一幕,投向宮殿深邃回廊的最暗處。
那裏,珠簾微動。
一片素白的裙裾無聲滑出陰影。
如雪。
如霧。
如凝聚了漢水兩岸千年月光與血光的……一滴清淚。
隻一刹那。
那素白的身影似有所覺,猛然定住!仿佛最精致的玉雕驟然凝固在時光深處!
“呼——!”
殿中所有的燈火被一股不知何處湧起的、裹挾著濃鬱血腥氣息的風驟然卷得瘋狂搖曳!
無數跳躍的光影在雕梁畫棟間、在鋪陳的錦緞上、在懸於半空踢蹬掙紮的伯璦扭曲醬紫的臉上……拉伸出無數道長長的、猙獰舞動的黑影!如同地獄洞開,萬鬼齊出!張牙舞爪撲向那瞬間凝滯的素白!
素色衣裙被亂舞的氣流掀起,仿佛欲墜的蝶翼。
楚文王握著那塊白玉鳳佩的手指,倏然收緊。羊脂玉溫潤的弧度深深陷入掌心肌理,涼意滲骨。
他看著她。
隔著十丈明滅的燈光。
隔著半生籌謀的血腥。
看著那片素白,在萬千猙獰鬼影的撲擊中……
驟然,崩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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