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素衣裂·古井寒

字數:4415   加入書籤

A+A-


    青銅盞沿凝著蠟油凝成的塊壘,燈影晃動在楚文王玄衣蟠螭紋上,將那潛淵飲血的身影拉長在殿壁上,如同蟄伏的毒獸。他指尖拈著玉盞,眼神卻穿透杯底琥珀色的蒲桃漿,似在欣賞某種粘稠緩慢流動的毒液。階下,息侯伯璦躬身侍立,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在燈下亮晶晶一片,連強擠出的笑容都僵硬如泥塑。
    “寡人此行——”
    楚王的聲音不高,如同古墓深處摩擦棺槨的沉響,每一個字都帶著冰棱般的銳利,瞬間刺破殿內精心維持的虛偽暖意,“勞師遠涉……是為汝夫人。今日慶捷之宴……汝夫人……何不登堂?”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驟然抬起!如兩道冰寒淬毒的鉤子,死死攫住階下僵立的身影。
    息侯伯璦渾身一抖!喉結艱難滾動:“回……回稟大王……內……內子……偶染微恙……臥榻難起……實……實難奉召……”聲音像是被砂礫研磨過,幹澀得不成調。
    “染恙?”
    楚王嘴角無聲地咧開,那弧度帶著殘忍的譏誚與早已洞悉的無盡厭煩。他手中玉盞隨意往前一傾!
    “嘩——!”
    粘稠的深紫酒漿潑灑而出!如同肮髒的膿血,淋淋漓漓澆在息侯精美的錦靴和金線盤繡的袍角!留下大片刺目汙穢!
    “匹夫——!”驚雷般的怒喝驟然炸開!震得殿梁塵埃簌簌!楚文王霍然起身!玄衣帶動勁風,燭火狂搖!那張英俊的臉龐被暴戾徹底吞噬,扭曲如同從地獄爬出的魔神!“背信忘義!豺狼心腸!何敢——欺瞞寡人!!”
    “鏘啷!鏘啷!”
    主座兩側!兩根蟠龍巨柱的陰影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割裂!兩道漆黑的精悍身影——鬥舟、遠章——如同繃至極限的殺人機簧驟然釋放!快!快逾電光!兩柄出鞘的青銅長劍!冰冷的霜白劍光甚至壓過了躍動的燭火!
    鬥舟身形如怒撲的暴猿!沉重的劍鋒並非直刺,而是裹挾著風雷之勢橫掃!鋒刃劃過的弧線精準無比地掠過息侯錦袍下纖細脆弱的脖頸!撕裂空氣的銳嘯壓過了所有驚恐的嘶喊!
    “嗤——!!”
    一道粘稠、滾燙、散發著濃鬱鐵鏽氣的猩紅血線衝天而起!潑灑在身後那麵巨大的、描繪著鸞鳳和鳴的素白屏風之上!如同開閘的噴泉!淋漓的血雨!猙獰的圖案!息侯那顆因驚恐而驟然凝固表情的頭顱,如同被狂風吹折的熟透果實,骨碌碌滾落,擦著冰冷光滑的玉磚地麵,拖曳出一條蜿蜒的暗紅軌跡,最終被鬥舟一隻裹著精鐵甲葉的戰靴——殘忍地踩定在足下!眼球尚未凝固,依然殘留著難以置信的、巨大恐懼空洞!
    “夫人——!!”
    血腥味混雜著死亡的氣息瞬間彌漫!殿角的燭台被打翻!尖叫與杯盤碎裂聲交織!遠章根本無視這團混亂!身形毫不停留!手中滴血的青銅長劍如同毒蛇的信子!劈開驚惶奔逃的宮女內侍!直撲通往後宮的月牙門!
    後花園一片死寂。連寒蟬都在剛才殿內的霹靂與血腥中噤聲。冰冷的月光如同霜雪,無聲地傾瀉在曲折的回廊、假山的疊石、和那口被厚重墨綠色苔蘚覆蓋著井口的古井之上。水麵在月下反射著幽暗的光,如同一隻窺視深淵的巨眼。
    素衣!
    如同一抹被濃重黑夜擠壓而出的、清冷的凝霜!息媯的身影跌跌撞撞奔入這片月光殺場。寬大的素白絲袍被疾奔時回廊的勾柱刮破,雪白的絲絛在夜風中糾纏飛舞,如同斷翅的蝶翼。烏發早已散落,鋪瀉在後背,更襯得那張驚鴻一瞥的小臉蒼白如最上等的名貴細瓷,唯有眸子裏盛滿了破碎的月光和無邊無際的死寂冰洋。
    腳步聲!沉重!如同追魂的鼓點!踏碎碎石鋪就的小徑!撕裂夜的寧靜!
    她猛地回頭——
    黑暗中!遠章如同逐食的猛鷲!沉重的甲葉撞擊,雙眼在月下泛著赤裸裸攫取的凶芒!那是男人對女人的掠奪!是獵手對垂死獵物的碾壓!
    “不——!”
    一聲淒絕短促的、如同瀕死天鵝般哀婉入骨的悲鳴!撕裂了靜謐月華!她不再向任何方向奔逃!而是如同撲火的飛蛾!決絕!絕望!用盡全身最後一絲氣力!向著那口倒映著幽冷月輪的古井!猛地撲去!
    白影一閃!墨綠色的厚重苔蘚被她疾撲的身體撞得簌簌滑落!冰冷的井壁帶著腐爛的濕氣撲麵而來!深不見底的黑暗瞬間吞沒了視線!
    “嗤啦——!!!”
    就在那素白身影即將徹底沒入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間!
    一直如影隨形、早已蓄勢待發的手!一隻覆蓋著漆黑犀皮、骨節粗大得異乎尋常、指節扭曲如同怪爪的手!帶著撕裂布帛的狂暴力量!如同捕蛇的鷹隼之爪!後發先至!狠狠——攥住了她隨風而揚的、最後一片飛舞的寬大衣袖!
    布帛撕裂的銳響刺破夜空!
    巨大的拉力與井口恐怖的吞噬之力驟然角力!
    嘶——!
    那片精工細繡的素白雲綃,在遠章那怪物般可怖的指爪力量下,如同最脆弱單薄的紙片,應聲——徹底碎裂!化作數十片飛舞的雪花!紛紛揚揚,在淒冷的月光下盤旋、墜落!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撕裂的衣袖碎片漫天飛散,如同冬日最後的枯葉被卷入寒風。遠章那扭曲怪爪般的五指,終究在最後千鈞一發之際,死死掐住了息媯那隻纖細得仿佛一折便斷的冰涼手腕!
    一股沛然莫禦的、幾乎要將她臂骨捏碎的蠻橫力量,粗暴地將她下墜的身體硬生生從死亡的井口邊緣——拖拽而出!
    “呃——!”一聲混合著劇痛與窒息感的悶哼從息媯喉中擠出。她像一隻被撕破了羽翼的仙鶴,被那鐵鉗般的怪爪硬生生掄起,重重摔在井沿冰冷的岩石上!身體撞上堅硬冰冷的青石井欄,背脊的劇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月光重新灑落在她身上,卻再也不是清輝,而是慘白的、宣示著一切終結的霜雪。
    她被拖拽著,踉蹌地穿過破碎的月光。斷裂的素絲綃絛在夜風裏糾纏飛舞,如同束縛靈魂的鎖鏈。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粘稠的泥土上,足底被碎石割破滲出的溫熱血液,在月下留下零星深色的印記。撕裂的寬袖下,一截雪藕般的手臂毫無遮掩地裸露在寒風與視線之下,皮膚上殘留著遠章指爪形狀的、觸目驚心的紫黑淤痕。
    車轅的冰冷透過薄薄破損的絲袍滲入她的肌膚。
    楚文王就立在車旁。玄衣如淵,月光勾勒著他冷硬如石像的側臉輪廓。
    他甚至沒有看她一眼。那雙在月光下淬著某種奇異光澤的、如同最上等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眸子,緩緩掃過地上被遠章如破布般拖行而來、在月色下更顯蒼白近妖的女子。
    那目光。如同冰原上逡巡的孤狼,終於尋到了早已鎖定的獵物。不暴烈,不急切。是一種極致的……冰冷。一種將天地萬物視作棋局、將活色生香視作玉器的——審視。那審視仿佛已穿透了她此刻的破碎掙紮,穿透了衣冠楚楚的表象,剝離了血肉筋骨,最終隻餘下最純粹的……
    一件完美的戰利品。
    他緩緩伸出手。那隻曾執掌萬軍、沾滿血汙與權柄的手掌,並未觸碰到她身體的任何部位。僅僅是食指,曲起如鉤,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精準與挑剔,輕輕——用那冰冷的、帶著戰場磨礪出薄繭的指背——
    拂過她額前被冷汗與塵泥沾染、淩亂貼在光潔肌膚上的一縷發絲。
    如同拂去一件絕世古玩表麵的浮塵。
    “載……之……”冰冷的聲音,如同玉磬敲碎在寒冰上,輕巧地決定了她的歸屬與去路。
    車門閉合的沉悶聲響隔絕了外界。冰冷的車廂內是沉水香也難以掩蓋的鐵腥與血鏽氣。車輪碾過石板,碾過古井旁零落的素色碎帛,將那口吞噬了一半的黑暗徹底遺棄在無邊的、更沉重的黑暗裏。
    宮燈殘破的光在車外迅速後退,最終被漆黑的宮門吞噬。
    黑暗中,息媯被禁錮的手腕上,遠章指爪留下的深紫淤痕如同燒灼的鎖鏈,烙印在凝脂般的雪膚上。無聲地,滲出溫熱的液體,一滴,又一滴,在絕對死寂的黑暗中,滾落,在冰冷的車廂地板上砸出微不可聞的聲響。
    如同祭奠。
    喜歡春秋往事請大家收藏:()春秋往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