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淚傾章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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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王宮中,昔日的玄甲青銅被羅帳綃紗取代。章台殿內徹夜燃著沉水香,嫋嫋青煙盤旋在藻井繁複的蟠螭金紋下,混著酒液潑灑後的微醺甜膩,日複一日地蒸騰出濃稠的暖霧。絲竹管弦晝夜不歇,編鍾之音失了殺伐的宏闊,隻剩一綹綹靡靡纏人的餘響,吊在殿宇高梁下,如同掙不脫的蛛絲。
    楚文王斜倚在軟玉為骨的憑幾上。昔時緊鎖的眉宇此刻隻餘一絲慵懶的褶皺,玄色深衣鬆散垂落,衣襟領口沾染著酒漬與半幹脂粉的痕跡。掌中一杯琥珀色的醴漿蕩漾,映著他不再銳利如鷹隼的眸,竟漾出幾分混沌的暖意。他的目光越過搖曳的舞姬水袖,隻緊緊粘在玉階之下——
    一片沉默的雪色裏。
    息媯如一尊凝固的玉像,靜坐於專設的錦簟。深衣素得無一絲雜色,廣袖曳地。繁複宮宴的喧囂、鼎沸人聲的讚譽、觥籌交錯的杯影……一切都似隔著無聲的寒冰屏障。唯有唇角緊抿處,一線濕痕蜿蜒而下,無聲墜入衣襟深處那片素絹的肌理裏。淚痕新舊斑駁,織成細密的濕痕地圖,蔓延在冷玉般的頰上,是這暖膩宮殿中唯一的冰冷光源。
    殿角的青銅自鳴鍾漏刻滴答,將時光切割成無數碎裂的銅音。一歲,在沉水香氣中腐朽流逝。
    終於,殿角深處傳來過一陣壓抑的騷動與穩婆的低語。血腥氣短暫衝破了沉香的屏障,隨即又被更濃鬱的暖香覆蓋。乳母抱出繈褓時,錦緞中裹著的幼子麵孔鮮活紅潤。楚王熊貲接過那柔軟的一團,嬰兒的啼哭細弱,卻意外勾動他眼底深處一點活氣。他為其命名“熊喜”,指尖劃過嬰兒柔嫩的臉頰時,竟有了片刻真實的溫軟笑意。
    他轉向階下那凝固的玉像:“汝今事吾,子亦生於王榻……荊襄千裏,盡掌孤手,王旗所指,天下俯首……”他聲音漸沉,帶上了一絲被長久忽視的戾氣,“何故?——隻對著寡人,對著這潑天富貴,對著吾兒……終日垂淚?不言不笑?莫非——孤的楚國,填不滿爾一婦人心壑?!”
    醴杯重重頓在案上!渾濁酒液濺出,潑上錦茵。那點新父的溫存倏忽被暴君本質吞噬。
    息媯的眼睫終於顫動了一下。緩緩抬起。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昔日春水早已被千年寒冰封凍。澄澈的底子裏,隻映著碎成齏粉的月光與枯井深處的死寂。她看著楚王,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更遠的虛空。薄唇翕動,吐字無聲無息,卻字字如冰棱墜落玉盤:
    “妾……乃一婦人……”
    聲音沙啞得如同枯葉在寒風裏摩擦:
    “而……事……二夫……”
    她微微側首,目光若有若無地掠過遠處銅鑒中自己支離破碎的倒影,又落回楚王暴戾翻湧的臉上:
    “有何麵目……言笑?!”
    話未絕。
    “唰——”
    兩泓滾燙的清泉驟然衝破寒冰堤壩!如同天河決口!瘋狂洶湧!衝過那蒼白到透明的麵頰!一滴接一滴!重重砸落在膝上素紗!暈開深色、無聲的漩渦!那洶湧的悲慟如此猛烈!仿佛要將這副瘦骨嶙峋的玉胎徹底衝垮!淚水甚至模糊了懷中嬰孩的繈褓!她用寬大的素袖死死捂住唇齒,壓抑的嗚咽悶在胸腔裏,身體如風中殘燭般劇烈顫抖。
    青銅獸爐的暖香依舊固執地盤旋。但整座章台殿,卻似被這決堤的冰淚驟然凍結。
    楚文王臉上的暴戾僵住。那“二夫”二字如同毒蛇噬心!竟讓他一時無言以對!心底那縷被溫情喚醒的火苗被澆得星火殆盡,隻餘一片燙傷的焦糊。他甚至下意識想伸出手臂——
    “啟奏——大王!!!”
    一個尖利、惶恐、卻又帶著豁出一切急迫的唱喏聲!如裂帛般刺透死寂!內監佝僂的身影連滾爬入,雙手高舉一卷厚重的、絹帛累疊的奏牘,抖得如同秋葉:
    “鬥……鬥伯比、莫敖、屈重……率……率群臣泣血……聯署死諫!!!”
    沉重的絹卷被呈遞禦前。展開的瞬間,撲麵而來不是墨香,而是一股混雜著鐵鏽與硝煙戰塵的凜冽氣息!字字墨痕如矛似戟,蘸著臣子瀝血的忠心:
    “——其一!沉溺息媯之色!耽於章台宴樂!晝夜顛倒國體淪喪!”
    “——其二!罷伐鄧之兵戈!坐失西向霸業之良機!養虎為患自毀長城!”
    “——其三!荒怠國政!朝會廢弛!積案如山民怨沸騰!”
    “——其四!……四!”
    楚文王的瞳仁如同瞬間被鮮血浸透!那四柄由老臣筆鋒鑄就的利劍,狠狠洞穿了他被暖香美酒泡軟的盔甲!直刺入那點剛剛被“二夫”二字撕開的、微弱的痛處!
    “嗡——!!”
    殿中巨大的蟠螭落地銅燈猛地一晃!燈芯爆燃!火星四濺!楚文王驟然狂怒而起!玄色深衣帶倒憑幾,酒漿流淌一地!他抓起案上那卷刺目的絹書!額角青筋如狂蛇扭動!雙眼直欲噴出火來!
    “諫——諫——諫!!!”
    三個“諫”字如同雷霆炸裂!裹挾著被戳破隱秘、被撕毀臉麵的無邊狂怒:
    “再——敢——諫——者!斬!!”
    巨大的咆哮卷起狂風!“嗤啦——!!”那承載著無數赤膽忠心的聯署死諫被狂暴撕裂!再撕!無數碎裂的絹帛如同紙錢般被拋向空中!又被他腳下沉重的王靴狠狠碾入潑濺的酒液與脂膏混雜的汙穢之中!
    “傳令——!!”
    怒吼聲震得殿梁簌簌落灰:
    “宮門懸刀!再有——妄言幹政者!斬首!!懸屍——示眾!!!”
    死寂!
    絕對的死寂!
    章台殿內,暖香殘破地漂浮。銅爐炭火“劈啪”一聲。舞姬早已癱軟在地,瑟縮如鵪鶉。
    宮門外,漢白玉階冰冷映著殘月清輝。一群身著玄端、佩帶玉飾的楚國重臣,默然立於階前深邃的陰影裏。鬥伯比站在最前,一張布滿溝壑的老臉如同風幹的龜甲,毫無表情,隻有一雙深陷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宮門緊閉後透出的那一絲燈火縫隙。身後,莫敖、屈重等人麵沉如水,手按在腰劍劍柄,骨節泛著同樣的青白。沉水香帶著腐朽的氣息,從朱漆大門沉重的縫隙裏絲絲縷縷地滲出,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每一個肅立者的皮膚。
    章台深處。那無聲的、冰冷的淚痕,依舊一滴滴地……滲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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