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血諫·金戈震章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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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門外的風帶著漢白玉階的冰冷,刮過群臣玄端深衣的袍角。沉水香從緊閉的朱漆門縫裏絲絲縷縷滲出,甜膩得令人窒息,混著階前死寂的壓抑,沉甸甸壓在每一個肅立者的心頭。鬥伯比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如同風化的石雕,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門縫後那一線昏黃燈火,裏麵是章台殿永不散場的笙歌與暖霧。莫敖、屈重等重臣按在腰間劍柄上的手,骨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卻無人敢再向前一步。懸刀宮門的王令,如同無形的巨閘,鎖死了所有忠言。
    死水般的沉寂中——
    “嘩啦——!”
    人叢如同被巨斧劈開的黑潮!一道鐵塔般的身影驟然排眾而出!身量足有一丈!玄端深衣被虯結如鐵的筋肉撐得鼓脹欲裂!環眼怒睜,瞳仁深處燃燒著熔岩般的赤焰!闊口微張,露出兩顆如同猛獸獠牙般突兀外翻的鑿齒!正是偏將軍鬻拳!字公勇!丹陽悍卒之首!
    “君有過——”他聲如洪鍾,炸雷般滾過死寂的宮前廣場!震得漢白玉階嗡嗡作響!“為人臣者——不以死諫——非忠臣也——!!”
    環視一周!那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掃過群臣驚愕的麵孔!“公等——請退!某——願入見楚王!!”
    “公勇!!”鬥伯比枯槁的臉上第一次有了劇烈的震動!渾濁老眼爆出精光!身後群臣更是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眼中瞬間燃起希望之火!
    鬻拳不再多言!大手猛地探向腰間!
    “鏘——!!!”
    一聲撕裂耳膜的龍吟!一柄闊背厚刃、刃口布滿暗紅幹涸血斑的青銅巨劍悍然出鞘!冰冷的劍光映著他那張如同上古凶神般鑿齒環眼的麵容!他看也不看!手腕猛地一翻!巨劍挾著風雷之勢!並非斬向宮門!而是——狠狠劈向自己左腳!
    “噗嗤——!哢嚓——!!”
    利刃切肉斷骨的悶響清晰得令人頭皮炸裂!鮮血如同決堤的赤泉!瞬間噴湧而出!染紅了冰冷的漢白玉階!染紅了他玄色的袍角!五根腳趾連同半截腳掌!竟被這狂暴無匹的一劍齊根斬斷!如同被砍下的五顆帶血的石籽!骨碌碌滾落在血泊之中!
    劇痛!鬻拳龐大的身軀猛地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豆大的汗珠混合著血水從額角滾落!但他那環眼之中的火焰非但未熄,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瘋狂!他竟以巨劍拄地!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軀!猛地抬頭!對著那緊閉的、透出靡靡之音的宮門!發出如同瀕死巨獸般的咆哮:
    “傳令——本部!鳴金——闕下——!!!”
    吼聲未落!
    “咚——!咚——!咚——!!!”
    “鏘——!鏘——!鏘——!!!”
    沉悶如雷的戰鼓!尖銳刺耳的金鉦!毫無征兆地!如同九天驚雷!驟然在宮闕之外炸響!鼓點沉重如巨錘擂擊大地!金鉦銳利如萬箭穿空!匯成一股金戈鐵馬、殺伐震天的狂暴聲浪!瞬間撕裂了章台殿外死水般的沉寂!也狠狠撞碎了殿內暖香與絲竹編織的迷夢!
    “殺——!殺——!殺——!!!”
    緊隨其後的!是數千丹陽悍卒如同火山爆發般的齊聲怒吼!那吼聲凝聚著戰場淬煉出的、最原始最暴烈的殺氣!如同實質的洪流!衝擊著宮牆!撼動著殿宇!章台殿頂的琉璃瓦都在嗡嗡震顫!灰塵簌簌而落!
    殿內。沉水香的青煙被這突如其來的、裹挾著血腥與鐵鏽氣息的聲浪衝得四散扭曲!編鍾的餘音戛然而止!舞姬癱軟在地!樂師瑟縮如鵪鶉!玉階之下,那尊垂淚的玉像息媯,被這狂暴的殺伐之音激得渾身劇顫!懷中熟睡的熊喜驟然驚醒,發出尖銳的啼哭!
    楚文王熊貲猛地從錦榻上彈起!臉上慵懶的醉意瞬間被驚駭與暴怒取代!手中玉盞“啪”地摔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漿潑濺上他玄色的蟠螭深衣,如同肮髒的膿血!
    “何——人——?!何——處——金鼓——?!”他厲聲咆哮!環視殿內!目光如同擇人而噬的凶獸!
    “大……大王!”一個內監連滾爬入,麵無人色,聲音抖得不成調,“是……是鬻拳將軍!他……他自刖其足於宮門!血……血流滿地!又……又命本部丹陽悍卒……鳴金擊鼓於闕下!揚……揚言……若大王再沉湎酒色……不理朝政……他……他便率本部精兵……坐變於外——!!”
    “鬻拳……刖足……鳴金……坐變……”楚文王臉上的暴怒如同被冰水澆熄,瞬間凝固!他喃喃重複著這幾個字,身體晃了晃,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蟠龍柱上!額角青筋狂跳!那雙被酒色浸泡得有些渾濁的眼中,翻湧起極其複雜的巨浪——驚怒!羞慚!還有一絲……被這極端忠烈之舉狠狠刺醒的、屬於昔日霸主的……清明!
    他緩緩閉上眼。殿外那震耳欲聾的金鼓殺伐之聲,如同冰冷的洪流,一遍遍衝刷著他被暖香泡軟的筋骨。那“坐變於外”的威脅,不再是狂言,而是懸在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利刃!丹陽兵……那是楚國最鋒利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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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
    一聲沉重的、仿佛從肺腑最深處擠壓出來的歎息,在死寂的大殿中響起:
    “鬻拳……以兵挾諫……實……寡人之過……非……拳之罪也……”
    聲音幹澀,卻帶著一種被強行剝離醉生夢死後的……疲憊與清醒。
    沉重的宮門,在震天的金鼓聲中,終於——緩緩向內洞開!
    晨光刺破雲層,灑在丹墀之上。群臣肅立,玄端深衣在微風中拂動,如同沉默的黑色森林。每個人的目光都緊緊追隨著那個身影——楚文王熊貲,終於再次踏上了這象征權柄的漢白玉階。他身上的玄色蟠螭深衣依舊,但眉宇間那層被酒色浸染的慵懶與戾氣,已被一種強行凝聚的、帶著鐵鏽與血氣的銳利所取代。步履沉穩,踏過昨日鬻拳鮮血浸染的石階時,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吾王——萬年——!!”
    山呼海嘯般的朝賀聲浪轟然爆發!如同壓抑已久的洪流衝垮堤壩!震得殿宇嗡嗡作響!群臣臉上是劫後餘生的激動,是撥雲見日的狂喜!鬥伯比深深垂首,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緊繃的線條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朝賀聲落。楚文王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最終定格在殿門一側——鬻拳被兩名強壯的親兵攙扶著,半靠半坐在一張鋪著厚厚毛氈的矮榻上。左腳處,厚厚的白布層層包裹,卻依舊被深紅的血漬不斷洇透,如同雪地裏綻開的刺目紅梅。那張鑿齒環眼、因失血過多而異常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痛楚的扭曲,隻有一片近乎凝固的、磐石般的剛毅。他昂著頭,環眼依舊如炬,坦然地迎接著王者的注視。
    “鬻拳……”楚文王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刖趾諫君……有國土之風!雖以兵挾……亦是忠憤所激!孤……欲複爾原職……”
    他話音微頓,目光落在鬻拳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斷足處,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掠過眼底:“然……足不能行……難驅馳於軍陣……”他略一沉吟,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擢爾——為守門大閽之官!掌宮門鎖鑰!司王城啟閉!子孫——世守此職!以彰孤……不忘忠烈之心!!”
    “臣——鬻拳——叩謝王恩!!”鬻拳的聲音嘶啞卻洪亮,如同金鐵交鳴!他掙紮著,在親兵攙扶下,以單膝重重頓地!頭顱深深叩下!額角觸及冰冷玉磚!那包裹著斷足的白布上,血漬瞬間擴大!如同一枚無聲的、以血鑄就的忠誠印記!
    楚文王不再看他。猛地轉身!玄色袍袖帶起一股凜冽勁風!他目光如電,瞬間刺破殿宇的穹頂,直指遙遠的西北方!那裏,是鄧!是申!是尚未臣服的疆土!是霸業版圖上最後的缺角!
    “鬥祈!鬥舟——為前部先鋒!”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久違的殺伐決斷!
    “點兵——二十萬!克日——兵發鄧國——!!!”
    戰鼓!再次擂響!
    這一次,不再是為諫君王!
    而是為——飲血開疆!
    二十萬楚甲如同赤色怒潮,席卷過荊襄大地,最終在刃河之畔紮下連綿營盤。冰冷的河水倒映著如林的戈矛與肅殺的赤色旌旗。中軍大帳內,楚文王卸下沾染征塵的玄甲,目光灼灼地盯著案上巨大的羊皮輿圖,指尖重重點在“鄧”字之上。
    “鄧……”他眉頭微鎖。那畢竟是母國。是鄧曼夫人的血脈所係。揮戈相向,如同撕裂自己的骨肉。
    “大王。”鬥伯比如同幽影般出現在帳門陰影處,枯槁的手指無聲地劃過輿圖,精準地落在“申”地,“伐鄧……如驚弓之鳥,必引其死鬥,且……驚動周室。不如……”他指尖在“申”字上輕輕一叩,發出沉悶的聲響,“假道伐申!”
    楚文王眼中精光爆射:“假道伐申?”
    “正是!”鬥伯比嘴角扯開一絲冰冷的、如同毒蛇鎖定獵物的弧度,“申國,扼守要衝,富庶而驕。鄧之屏障也!大王隻需遣一使,告鄧祈侯:楚欲借道伐申,以清西顧!鄧侯乃大王外祖,必欣然允諾,甚至……出城勞軍!待我大軍假道而過,猝然回戈!申破——則鄧如甕中之鱉!唾手可得!此乃……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妙——!”楚文王猛地一拍案幾!眼中再無半分猶豫!隻有被毒計點燃的、赤裸裸的征服欲!“遣使!速告鄧侯——楚借道伐申!為漢東除害!!”
    鄧國王宮。暖爐融融,檀香嫋嫋。鄧祈侯——楚文王的外祖——接到楚使恭敬呈上的國書,撫著花白的胡須,臉上綻開欣慰而自豪的笑容。
    “好!好!吾甥有誌!征伐不臣!揚威漢東!此乃吾鄧氏之榮光!”他聲音洪亮,透著長輩的慈愛與驕傲,“傳令!備厚禮!開府庫!孤——要親出鄧城!犒勞王師!為吾甥——壯行——!!”
    “君侯——且慢——!!!”
    三道身影!如同三道撕裂暖意的寒流!驟然從階下群臣中搶步而出!齊刷刷跪倒在丹墀之下!聲音帶著急迫的驚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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