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城殘破的城門在聯軍鐵蹄下呻吟，焦黑的梁木冒著縷縷青煙，血腥氣混雜著屍骸的腐臭在寒風中凝滯不散。齊桓公玄甲未卸，佇立在遂城高聳的殘破箭樓之上，腳下是狼藉的街巷與如潮水般湧入、正有條不紊接管城防的玄甲齊卒。他目光如鷹隼，穿透彌漫的硝煙，死死鎖住東南方——曲阜城郭在冬日灰蒙的天際線下，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
    “傳令！”桓公聲音帶著攻城拔寨後的灼熱沙啞，如同燒紅的鐵塊投入冷水，“三軍——即刻整備！兵鋒——直指魯都——！！”
    “主公——且慢——！”
    管仲的聲音如同幽穀寒泉，瞬間澆熄了那即將燎原的戰火。他不知何時已立於桓公身側，洗得發白的葛袍在城樓凜冽的風中緊貼枯瘦身軀，目光卻越過曲阜的輪廓，投向更渺遠、更不可撼動的所在。
    “魯——”管仲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刻在青銅鼎上的銘文，“乃周公旦血胤！姬姓宗廟！與周室……同氣連枝！”他枯枝般的手指無聲地指向西方洛邑的方向，“若以兵戈……踏碎曲阜宗廟……則……王旗之下……盡染同宗之血！天下……將視我齊……為何物？！”他微微側首，深井般的眼瞳直視桓公，“請——暫屯遂城！遣使——奉書責魯！責其——背盟！抗命！違——天子之召！若其……仍執迷不悟……”管仲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河開裂，“再……舉兵……名正！言順！”
    齊桓公緊握劍柄的手背青筋暴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他死死盯著管仲那雙仿佛洞穿一切、又深不見底的眼眸，胸中那股焚城的烈焰在“同宗之血”四字下，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強行按回熔爐深處。良久，一聲沉悶如獸的低吼從他喉間擠出：“……依……仲父！”
    冰冷的竹簡裹著齊桓公的怒火，被快馬送入曲阜。魯宮大殿內，那卷攤開的竹簡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魯莊公姬同指尖發顫。簡上刀刻斧鑿般的字跡，每一個都帶著遂城城破的血腥與聯軍壓境的寒意——“背盟！抗命！違天子召！罪——無可逭！”
    “遂城……陷了……”魯莊公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階下噤若寒蟬的群臣，最終落在公子慶父那張因亢奮而漲紅的臉上。慶父按劍出列，甲葉鏗鏘：“主公！齊賊欺人太甚！臣請率舉國之兵！出城——決死！！”
    “決死？！”一個清冷的聲音驟然截斷慶父的咆哮！大夫曹劌排眾而出！他身形清臒，麵容沉靜如水，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直刺莊公驚惶失措的臉龐：“齊侯——假天子之命！執王法之鞭！師出——有名！我若舉兵相抗——”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劍出鞘的銳鳴，“便是——公然！叛——周——！！”
    “叛周”二字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魯莊公頭頂！他身形猛地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姬周宗室的血脈在他體內奔湧，這頂大帽子足以壓垮任何一位姬姓諸侯的脊梁！
    “那……那依卿之見……”莊公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
    “親往——續盟！”曹劌斬釘截鐵，字字千鈞，“執圭璧！奉犧牲！親至齊營！重歃血誓！此——乃尊王！此——乃正禮！縱齊侯……其奈我何？！”
    “親往……齊營……”魯莊公喃喃重複，目光茫然地在階下掃視，如同溺水者尋找浮木，“誰……誰人……敢隨寡人……往那……龍潭虎穴……一行？”
    “臣——願往——！！！”
    一聲清越的回應！如同玉磬擊碎寒冰！一道身影應聲越眾而出！
    青玉冠束發，素白深衣如雪，腰間懸三尺青鋒，劍鞘古樸無華。正是曹劌之弟——曹沫！他麵容俊雅如琢玉，眉宇間卻凝著一股山嶽般的沉靜氣度，目光澄澈如深潭，此刻正灼灼望向禦座之上。
    “曹子沫……”魯莊公眼中驟然爆發出絕處逢生的光芒！他認得這目光！那是曹劌洞穿長勺戰場的銳利！此刻竟在這位以博學善辯聞名、豐神如玉的中軍大夫眼中重現！“有卿輔孤……孤……複何憂！”
    齊軍大營，旌旗如林，壁壘森嚴。玄甲步卒執戈肅立，矛尖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死亡光澤。營盤深處，巨大的盟壇已拔地而起，雖不及北杏高聳，卻更顯肅殺。壇心巨大的青銅牢鼎下，柴火熊熊，鼎內烏牛白馬的牲血混著烈酒，正“咕嘟咕嘟”地翻滾沸騰，散發出濃烈刺鼻、令人作嘔的腥膻鐵鏽氣。
    齊桓公高踞壇上主位，玄衣墨裳，九旒玉冕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翻湧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貓戲鼠般的嘲弄。管仲肅立其側，葛袍如舊，枯井般的目光穿透營門，落在那隊正緩緩行來的、孤零零的魯國車駕之上。
    車駕停穩。魯莊公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地踏下輦車。他身著諸侯冕服，手捧玉圭，每一步都踏在無數齊軍銳卒冰冷如刀鋒的注視之下，如同赤足行於寒冰。身後，曹沫緊隨，素白深衣纖塵不染，步履從容，仿佛踏的不是敵營險地，而是曲阜宮苑的玉階。他那張俊雅的臉上無悲無喜，唯有腰間那柄古樸長劍的劍穗，在寒風中微微拂動。
    “魯侯——至——！！” 傳令聲在肅殺營盤中拖出長長的尾音。
    齊桓公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並未起身。目光如實質的枷鎖，沉沉壓在魯莊公肩頭。管仲枯槁的手指無聲地攏入袖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卻越過強作鎮定的魯莊公，牢牢鎖定了那個素衣如雪、沉默如淵的身影——曹沫。
    壇下，青銅牢鼎中血酒翻滾的腥氣愈發濃烈，如同無聲的恫嚇。鼎身饕餮紋在火光映照下，猙獰欲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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