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柯壇雪刃·血壤歸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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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掃過柯地荒野,枯草在肅殺的壁壘間低伏。三層夯土壇台上,赤色旌旗被風扯得筆直,如同浸血的裹屍布繃在天地之間。壇心巨大的青銅牢鼎下,柴火劈啪爆響,鼎中烏牛白馬的血液混著烈酒沸騰翻滾,腥膻氣混著焦煙,被風卷著灌入人鼻息。
    壇階下,魯莊公緊攥玉圭的手指骨節發白。冕冠垂旒的珠串在寒風中彼此碰撞,發出細碎清響,遮不住他慘淡的麵色。他抬眼望向壇頂——齊桓公薑小白玄衣墨裳,高踞主位,九旒玉冕下目光冷硬如淬過冰的青銅劍脊,沉沉壓來。管仲肅立桓公身側,葛布舊袍吸飽了寒風,緊裹著枯竹般的身形,唯有一雙眼睛似兩口深井,倒映著壇下萬物,卻又深不見底。
    “魯侯——”壇上傳來齊桓公沉渾的聲音,字字如裹挾著寒霜,“請——上壇——續盟!”
    鼓點猝然炸響!三通悶雷般的鼓鳴撕裂天際!
    魯莊公深吸一口腥冷的空氣,猛地挺直脊背!步履艱難地踏上了第一級冰冷的泥階。身後,曹沫緊隨。他那身素白深衣在蕭索原野中刺目如冰雪,腰間古劍劍柄被右手自然籠著。靴底踏過凝結著血汙的凍土,每一步落下,都似踩過冰棱破碎。無數道冰冷的目光——齊軍重甲的銳卒、壇上傲立的諸侯臣僚、還有那高踞壇頂如同審視祭品的王者——如同無形的鋼針,釘在魯莊公的背心。他甚至能感到背後齊軍甲士長戈頓地時沉悶的震顫,如同敲擊著自己的髒腑。
    好不容易登上壇頂。齊桓公端坐未動,隻微微抬手:“魯侯……請坐。”手指向主位旁一張新設的、空蕩蕩的席。
    “盟主在前——”魯莊公喉頭滾動,聲音艱澀帶沙,“外臣……實乃……背盟獲罪之人……安敢……預坐……” 每一個字都像從冰冷的腹腔深處擠壓出來。他深深垂首,那象征著魯國尊嚴的玉圭在他顫抖的雙手中低垂,幾乎觸地。
    “魯侯言重。”齊桓公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聲音卻帶著不容違逆的力量,“既至壇上,何分賓主?坐——” 那個“坐”字仿佛帶著千鈞重壓!
    魯莊公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巨掌狠狠按在冰冷的蒲團之上!他甚至聽到了自己膝骨撞擊蒲席的微響。冰涼刺骨的觸感瞬間沿著腿骨蔓延,凍結了血液。座下蒲席新割的草腥氣混合著壇上牲血的膻味衝入鼻腔,屈辱如同粘稠的泥漿,包裹住四肢百骸。他攥緊玉圭,抬起頭,目光掃過壇頂諸國諸侯那一張張或漠然、或嘲弄、或隱含譏誚的臉,竭力挺起最後的脊梁:
    “寡人……昏聵無能……實有……背盟之失……有負……諸公……” 聲音帶著明顯的顫音,幹裂的嘴唇艱難開合。
    “此——乃天子敕命!”齊桓公豁然起身!九旒玉珠激撞!右手揚起,指向壇下滾滾煙塵中那林立如森寒叢林的五國軍陣!“非……某等擅專!”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山嶽傾軋而下!“魯侯既親至……當——踐約!重——續——此盟!!”
    鼎中血酒被勁風吹得猛烈翻騰!
    魯莊公被這雷霆般的威壓撞得心神劇震!幾乎脫口而出:
    “惟——盟主……命是從——!!!”
    “好——!”桓公猛喝!聲震四野!
    就在此時——
    壇角!
    一道素白如電的身影倏然而動!
    曹沫!那一直沉靜如玉石的身影驟然前跨!一步!便踏至壇心邊緣!素衣廣袖被勁風鼓蕩翻卷如流雲!右手始終籠著的古劍劍柄——在這一刻猝然緊握!五指收攏!
    “鏘——!!”
    一聲撕裂耳膜的清越龍吟!!劍鋒自鞘中出三寸!!一抹冷徹九天的寒光驟然割破壇頂渾濁腥膻的空氣!映亮了齊桓公微凝的瞳孔!
    “明公——!!”曹沫的聲音如同凜冬寒潭深處炸開的冰錐!清冽、刺骨!瞬間壓過鼎沸喧囂!“奉王命以令天下!當秉——至公之心!!方——能——服——天下之口——!!”
    話音未落!一道灰色的鬼魅幾乎與他同時踏上壇心最高處!
    管仲!枯枝般的身軀似毫無重量!深陷的眼窩猛地抬起!兩道冰寒冷電直刺曹沫!左手寬大的舊袖口內——同樣按緊腰間佩劍!劍鞘雖樸拙無華,此刻卻蘊藏雷霆萬鈞之力!那隻扣住劍柄的枯手,手背上青筋根根虯結如盤踞毒蛇!隻要再進一寸,那潛藏的劍鋒便會如毒龍出淵!
    兩股凝成實質的殺氣!如同寒潮與冰鋒在鼎旁轟然相撞!空氣仿佛瞬間凝滯!
    “曹大夫!”管仲的聲音如同千年枯木在風中摩擦,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刀刮骨頭的滯澀,“登壇持劍——可是——欲對盟主……有‘明教’——?”
    “不敢!”曹沫迎向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之眼,按劍之手紋絲不動!劍脊上倒映著他自己平靜如冰湖的眸子,也映著管仲枯槁中隱露猙獰的麵孔!“沫——隻問一句!”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孤鶴引唳,刺破蒼穹:
    “昔年!臨淄恃強!霸占吾魯——汶陽膏腴之地!沃野百裏!五穀豐登!今既王命在握!以公行天下!”劍鞘內那三寸寒光驟然一閃!仿佛即將焚盡的寒夜裏最亮的星辰!“當——先——還——我!汶——陽——之——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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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田?!”
    壇上諸國君臣心頭巨震!宋桓公手中玉圭險些滑落!蔡哀侯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陳宣侯手按佩劍的指節繃緊!連壇下肅立的聯軍甲士,都感受到那股驟然提升、近乎刺穿骨髓的殺氣!
    死寂!唯鼎中血酒沸聲如滾雷!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於那個枯立於鼎旁風中的灰袍身影!
    管仲按在劍柄上的枯手!那虯突的青筋無聲地跳動了一下!那雙深井般的眼眸驟然掠過一道電光!如同墨夜雲層裂開縫隙!他一瞬不瞬地釘在曹沫臉上!似乎在衡量那把尚未出鞘的古劍!更似在估量那劍鋒所指——“汶陽之田”——這四個字背後,是魯國軍民咬碎鋼牙的血淚!也是足以撕裂這剛剛奠基之霸業的致命裂痕!
    “主公——”管仲的聲音陡然響起!竟不再滯澀!反倒如同穿透千年銅鍾的洪流!帶著一種洞悉因果、決斷乾坤的冷硬!“欲執——天子符節!行於四海!正乾坤!則信——為基!義——為甲!”他猛地側身!枯槁身影幾乎遮蔽了壇上所有光線!深陷的眼窩如同燃燒著幽冥之火,直刺向主座上臉色鐵青、手按劍柄、怒意如熔岩般在玄甲下奔湧的齊桓公!“今魯侯俯首請盟!曹大夫所言——至——公!!”管仲的枯指豁然點向壇下無盡蒼茫的東南方!“還——侵地——!立——信義——!天下諸侯——誰敢——不——服——?!!”
    最後一聲詰問!如同九霄墜落的驚雷!狠狠砸在齊桓公的心頭!也砸在所有屏息仰視者的魂魄深處!
    齊桓公臉上的青筋如同條條怒起的毒龍!他豁然看向管仲!那雙燃火的厲目中,是暴怒!是不甘!更是被劇毒蛇信舔舐後的冰冷刺痛!他握劍的手背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慘白!玄鐵臂甲發出咯吱的摩擦呻吟!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沉默仿佛亙古般漫長。
    終於——
    “好——!!!”
    一聲石破天驚的暴喝從齊桓公喉中炸出!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他猛地從主位上站起!那頂沉重的九旒玉冕被震得劇烈搖擺!玉珠撞擊如疾風驟雨!玄色大氅被他起身的巨力掀飛,如同展開的、遮天蔽日的黑色鷹翼!
    “傳——寡人令——!”
    聲音嘶啞咆哮!如同被撕裂的風箱!他目光赤紅如血!死死釘在曹沫那柄猶自寒光凜冽的劍上!又如同淬毒的矛鋒狠狠貫穿魯莊公魂魄!
    “即!日!歸——還——汶陽——之地!田——畝——不——差——!!”
    “轟——!!!”
    壇頂壇下!瞬間炸開無聲巨浪!諸侯瞳孔收縮!壇下萬千甲卒!握緊長戈的手指猛地一顫!無數道驚駭、狂喜、戰栗的目光在齊魯兩公與那素衣持劍的身影間瘋狂交織!那柄寒光吞吐的古劍如同擁有生命!竟在這巨大的聲浪中微微嗡鳴!發出玉石般的清越長吟!曹沫按劍的手背青筋亦緩緩平複,深潭般的眼眸深處,一絲幾不可見的沉重如釋然掠過。
    “齊侯……真乃……誠——信——之——霸——主——!!!”
    不知是誰!壇下人群裏驟然爆發出一聲裹挾著狂熱與震撼的嘶吼!如同點燃燎原的星火!瞬間引爆了更浩大的回響!無數聲音衝撞匯聚!“霸主”之呼!如同滔天洪流!席卷了柯地原野!淹沒了齊桓公鐵青的麵容!淹沒了曹沫劍尖最後一絲寒光!也淹沒了壇心那鼎滾沸翻騰的血酒腥膻!
    齊桓公胸口劇烈起伏,喉頭腥甜翻湧,幾乎要衝破齒關。他緩緩跌坐回席,大氅頹然委地。目光掠過沸騰的鼎血,又越過壇下喧囂,投向遠處灰蒙的齊魯邊界。腳下夯實的壇土深處,似有汶陽之壤未散的溫熱氣息,順著血脈逆流而上,炙燙他剛鑄成的霸主鐵冠。
    壇角,管仲袖中那隻枯手,無聲鬆開冰冷劍柄。指節掠過劍鍔一道細微的裂痕,那是北杏熔爐千錘百煉時留下的舊傷,此刻在震天的“霸主”呼號中微微震顫。
    素白袍袖卷起,緩緩覆住鋒芒已隱的古劍。劍穗上一點殘存的、來自遂城枯草的微塵,悄然落於鼎邊腥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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