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櫟邑驚兆,蛇影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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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懸於枯枝,朔風卷過櫟城低矮的土牆,吹得城頭守軍的火把明滅不定。城郊的空地上,熊熊燃燒的幾大堆篝火驅散了初春的寒意,也照亮了列陣於火光之後的齊國精兵。甲胄森然,戈矛林立,沉默中透著一股鐵血的威懾。
城門處一片喧嘩混亂。火光映照下,鄭國被廢黜的公子突——如今的鄭伯,穿著一身臨時趕製的錦袍,正疾步穿過洞開的城門。他身後跟著幾個同樣形容憔悴的心腹臣屬,眼神裏混雜著對命運的忐忑和對未來的期冀。剛踏上城外的凍土,視線掃過不遠處那個端然踞坐於虎皮毯上的身影時,鄭伯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乎是踉蹌著撲到了近前。
“君侯!”鄭伯在篝火跳躍的光影裏深深下拜,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一絲戰栗,“公子突……叩迎上國將軍!日夜期盼終有今日!若能重見故土社稷,公子突此生願效犬馬之勞,永世不敢忘將軍及齊侯厚恩!”他額頭觸碰到冰冷的土地,姿態放得極低。
火光映出賓胥無那張線條剛硬、如刀削石刻般的臉龐。這位齊國悍將披著漆黑的魚鱗重甲,並未起身,隻是微微頷首示意,聲音沉穩如磐石碰撞:“鄭伯不必多禮。本將奉我齊桓公之命,護送鄭伯歸國,討還大位,正是申張天下大義!請入座。”他抬手,旁邊一名侍衛迅速鋪開另一塊皮毯。
鄭伯小心翼翼地在賓胥無對麵坐下,強自鎮定,雙手卻緊緊攥在膝蓋上的袍角裏,指節發白。賓胥無的目光在他臉上短暫停留,便移向黑暗中聳立的櫟城輪廓,似乎在估算著什麽。
篝火劈啪作響,冷風穿過陣列,卷起細微的嗚咽。就在這死寂的等待與緊張交織的時刻,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猛地撕裂夜空。一名斥候飛馬衝到近前,滾鞍下馬,臉上猶帶著奔跑的潮紅和一種難以置信的驚詫神色,單膝跪地,聲音響亮地壓過火堆的爆裂聲:
“稟將軍!鄭都…鄭都南門處發生異事!”
“講!”賓胥無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就在三日前!鄭國都城新鄭南門內外,忽現兩條巨蛇相鬥!”斥候語速極快,聲音帶著目睹奇聞的震撼,“一條自護城河深淵中竄出,盤旋在外!一條自城內深井破土而出,盤踞門內!三日三夜,不分晝夜相互撲咬纏鬥!鱗甲飛濺,嘶鳴震耳!引得城內城外百姓蜂擁圍觀,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鄭伯的身體猛地繃直,雙眼圓睜,失聲問道:“結果如何?”
斥候喘了口氣,繼續道:“就在方才黃昏時分!城內那條大蛇終因力竭不支,被城外那條一口咬中七寸要害!當場絞殺斃命!而城外那條得勝的大蛇,竟不退縮,拖著滿身血汙傷痕,悍然衝入城門之內,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頭紮回護城河的深淵之中,消失無蹤了!”
“嘶——” 鄭伯倒吸一口冷氣,脊梁骨竄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周遭的齊國兵將也都麵麵相覷,篝火照耀下,人人臉上都多了幾分異樣的神色。
一片壓抑的駭然中,賓胥無卻緩緩站起身。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軀在火光下拉出一個巨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住地上的鄭伯。隨即,他竟出人意料地對著還在震驚茫然的鄭伯,微微欠身,抱了一拳!
“恭喜鄭伯!”賓胥無的聲音如同悶雷滾動,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天機昭示,“君之大位,已無礙矣!”
“啊?”鄭伯茫然抬頭,看向賓胥無那張沉凝肅殺、此刻卻隱含一絲“天命在我”般篤定笑容的臉龐,“將軍…將軍此言何意?這與孤……與蛇何幹?”他心髒狂跳,已隱約猜到什麽,卻不敢確定,聲音幹澀發顫。
賓胥無直起身,虎目灼灼,如同燃燒的炭火,直刺鄭伯心神:“南門之內死去的蛇,盤踞於國都中心,象征者何人?正是那以幼奪長、僭居君位的子儀!其身斃命門內,主其必死於國都宮禁之內!而門外得勝歸來,悍然入城歸於深淵的蛇,其勢破門直入,不受阻滯,又象征何人?”
他向前一步,巨大的壓力幾乎讓鄭伯窒息,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似重錘砸在鄭伯心頭:
“正乃鄭伯您這位被奸佞驅逐多年、命格屬淵的真命天子!您之氣勢如破門長蛇,即將歸臨深宮寶座!此乃天道示警,昭昭明甚!而今日,恰值吾主公齊桓公命胥無提兵至此,護送鄭伯您王者歸位!此異象與吾等奉天承運之舉,豈非珠聯璧合,天意昭昭?此為鄭伯必掌大位之鐵證!天助我也!”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響!鄭伯隻覺得渾身氣血都往頭頂湧去,巨大的狂喜和一種被天命選中的暈眩感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他霍然站起,嘴唇哆嗦著,臉上血色狂湧,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癲狂的灼熱光彩!
“真……真的?當真如此?!”鄭伯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變形。
“天象有眼!”賓胥無斬釘截鐵。
“好!好!好!”鄭伯連喊三聲“好”,激動得語無倫次,猛地撲上前,雙手幾乎要抓住賓胥無的臂甲,卻又生生忍住,唯有眼中翻滾著無盡的感激與凶戾交織的光芒,“若此番能複國正位!孤畢生之力,願為齊侯驅馳!子子孫孫,絕不敢負齊侯與將軍再造之恩!必結兄弟,共患難!”他賭咒發誓,聲音因為激動和一種即將登頂的預感而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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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賓胥無滿意地頷首,眼底深處一絲冰冷的精光閃過。他猛地轉身,如同一頭蓄勢已久的猛虎終於亮出獠牙,殺氣如同實質的浪潮席卷而出!
“傳令!三軍起拔!開赴新鄭!為鄭伯——奪回大位!”
軍令如炸雷,瞬間點燃了沉默的軍陣。
甲胄鏗鏘,火把高舉。隊伍最前方,賓胥無翻身上馬,鐵槍在手。鄭伯也被扶上侍衛牽來的馬背,臉上還殘留著亢奮的紅暈,眼神卻已燃燒起複仇的火焰,直刺那遙遠的、他曾擁有又失去的宮殿方向。
大軍如滾滾洪流,碾過凍土。
然而,行不出十裏,鄭伯臉上的亢奮陡然被一種極其陰鷙的神色取代。他勒住馬韁,猛地側頭對隨侍身旁的賓胥無低吼,那聲音充滿了刻骨的怨毒:
“將軍!昔日我逃亡至這櫟城尋求托庇,可恨櫟城守將傅瑕那狗賊,竟引兵拒我於城外,害我險喪性命!若非我拚死力戰得以破城擒獲此獠,早已身首異處!他被我生擒後,我念及他一身本領,未肯立殺,隻將其囚禁於櫟城監牢之中,留他一命!今日我大軍殺回新鄭,不拿這忘恩負義之徒開刀祭旗,實在難泄我心頭之恨!”
他目眥欲裂,眼中寒光閃爍:“來人!將獄中那傅瑕狗賊提出來!就在此地,用他項上人頭,為我大軍拔營祭旗!”
號令如山。
片刻後,一個衣衫襤褸、頭發散亂糾纏、渾身散發著監牢腐臭氣息的人被幾名如狼似虎的軍士拖拽到了軍前火堆旁,狠狠摜在地上。正是原櫟城守將,傅瑕。長期的囚禁讓他形容枯槁,此刻被明晃晃的刀戟圍著,在鄭伯那噴火的目光注視下,更是抖如篩糠。
“狗賊傅瑕!你當年引兵拒孤,欲置孤於死地之時,可曾想過今日?!”鄭伯打馬上前幾步,厲聲喝問,手中的馬鞭直指傅瑕腦門。
傅瑕似乎已被絕望嚇破了膽,卻又在巨大的死亡陰影下猛地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他根本沒抬頭看鄭伯,而是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四肢著地猛地撲向賓胥無的馬蹄下!額頭死命磕在堅硬冰冷的凍土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響,瞬間已是皮開肉綻,鮮血混著泥土染紅了地麵!
“饒命啊!將軍饒命!饒小的一命!小的冤枉!小的有話說!”他涕泗橫流,聲音淒厲如夜梟哀啼,“留小的一條狗命!小人…小人願為將軍效死!願為將軍取下…取下子儀那小兒的人頭!獻於新鄭城下!以報將軍不殺之恩!”
此言一出,鄭伯勒緊的韁繩微微一頓。傅瑕頭顱血流如注,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不遠處的鄭伯,又瘋狂地轉向賓胥無,聲音嘶啞地保證:“是真的!將軍!小人不敢欺瞞!當今鄭國朝政,皆操縱在權臣叔詹一人之手!小人曾為櫟城守將,與那叔詹…有幾分同僚舊情!鄭伯若肯饒小人一命,小人即刻潛回新鄭!隻要能麵見叔詹,曉以利害…不!小人必能與其同謀!取那子儀小兒性命,易如反掌!小人敢以性命擔保!必提其首級獻於將軍馬前!”
“哦?”賓胥無端坐馬上,麵沉如水,目光如冷電掃過傅瑕血肉模糊的臉。他還沒開口,馬旁的鄭伯卻猛地爆發出一陣極其譏諷的、近乎歇斯底裏的狂笑!
“哈哈哈!傅瑕!”鄭伯笑聲驟停,臉上瞬間布滿猙獰的殺意,咬牙切齒地盯著地上那個卑微的身影,“你這等醃臢潑才!到此時還敢弄唇鼓舌,玩這等兒戲般的詐術?你以為我鄭突是剛斷奶的娃娃不成?騙得了別人,焉能哄騙於我!取子儀首級?憑你?哈!我看你是想腳底抹油,逃命去吧!癡心妄想!休要再言!來人!將此獠——即刻腰斬!”
後腰懸掛的厚背環首大刀瞬間抽出一半,寒光刺目!負責行刑的軍士如狼似虎般撲向傅瑕!
傅瑕亡魂大冒!死亡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四肢百骸!他想尖叫,喉嚨卻像被死死扼住!在刀鋒及頸前那一瞬,他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嘶鳴,聲帶幾乎撕裂:
“將軍!饒命!小人願以家小為質!!!”
他幾乎是憑著最後的本能,瘋狂地、如搗蒜般磕頭,每一次撞擊都血花四濺:
“小人的家眷!老婆!孩子!盡可押在將軍營中!若小人有半句虛言,或不能取子儀首級來獻!將軍隻消一聲令下!便將小人一家老小剁成肉泥!斷無怨言!小人若起異心叛逃!妻兒盡死於將軍之手!!求將軍給條活路!小人這條賤命!隻求立此微末功勞!以贖前罪!”
淒厲的嚎叫回蕩在軍陣上空,篝火映著他鮮血淋漓、狀若癲狂的臉。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賓胥無和鄭伯。
賓胥無眼中精光一閃,嘴角勾起一絲極其隱晦的、掌控一切的冷酷弧度。他緩緩抬手,止住了行刑的軍士。如同禿鷲鎖定掙紮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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