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血腥味在清冽的寒風中如同有形之物，盤踞在洛邑南郊這片浸透血水的土地上。斷肢殘骸觸目驚心，凝固的暗紅色冰晶與粘稠的血漿混雜，散發出令人作嘔的鐵鏽與甜膩混雜的死亡氣息。方才還喊殺震天的戰場，此刻隻剩下傷兵哀嚎與禿鷲興奮的聒噪。
    就在這片修羅屠場邊緣的混亂中，一個人影如同喪家之犬，正拚命策馬向南狂奔！正是祝跪！他親眼目睹了子頹被斬首，蒍國、石速、邊伯、子禽如同被宰割的牲口般頃刻斃命！兔死狐悲的恐懼和一股扭曲的怨毒燃燒著他的靈魂。他知道，所有同黨都完了，下一個輪到的就是自己！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逃！逃得越遠越好！趁著敗局初定，無人留意之際，他狠命一抽馬臀，那馬吃痛，馱著他朝唯一尚存渺茫生路的南燕方向瘋狂竄去！
    “還有一個逆賊！祝跪休走！” 一聲炸雷般的暴喝如同催命符咒，猛地撕裂了短暫的沉寂！渾身浴血、殺氣未散的鄭伯，正站在子頹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旁喘息，一眼瞥見遠處那個企圖趁亂遁走的背影！仇寇脫身，豈能容忍？尤其這祝跪，亦是當年排斥自己的舊黨！鄭伯眼中厲芒一閃，顧不得甲胄上還沾染著子頹溫熱的腦漿血漿，一個矯健的翻身跨上親衛牽來的戰馬，馬鞭狠狠抽下：“追！給我拿下那叛逆！”
    兩匹快馬，一前一後，如同離弦之箭，踏過血泥交織的凍土，碾碎枯萎的荒草，死命向南疾馳！鄭伯坐騎是軍中精選良駒，速度與耐力更勝一籌！距離在呼吸之間急速拉近！馬蹄濺起的血泥碎冰撲打在祝跪的後背上！
    亡命狂奔的祝跪隻覺腦後生風，身後那沉重如山的馬蹄聲如同重錘擂在他心上！側頭回望——鄭伯那張猙獰、染血、殺意盈沸的臉龐已近在咫尺！冰冷的刀鋒倒映著冬日暗淡的日光！死亡的陰影籠罩全身！
    “啊——！鄭突狗賊！逼人太甚！跟你拚了——！” 絕望與怨毒瞬間點燃了祝跪最後的凶性！他猛地勒緊韁繩！胯下戰馬前蹄揚起，發出淒厲的嘶鳴！就在戰馬人立而起、幾乎將鄭伯追勢阻隔的刹那！祝跪上身以不可思議的柔韌性猛地扭轉！一張不知何時已悄然扣在弦上的硬弓被他瞬間拉成滿月！
    嘣！
    弓弦炸響！一支烏黑的羽箭如同毒蛇探出的信子，撕裂空氣，帶著祝跪傾盡全力的怨毒和絕望的狠辣，直撲鄭伯麵門！
    太快！太近！刁鑽到了極致！
    正全力催馬追趕的鄭伯，萬沒想到對手在此絕境竟有如此狠戾反撲！瞳孔驟然縮成針尖！他拚命側頭、身形急沉——噗嗤！那致命的毒箭帶著令人牙酸的骨裂摩擦聲，險之又險地擦著他臉頰射過！劇痛炸開！箭頭鋒銳的倒鉤深深撕裂了他頸側大片的皮肉！鮮血如噴泉般狂湧而出！鄭伯眼前一黑，巨大的衝擊力和劇痛讓他再也無法保持平衡，口中發出一聲痛苦悶哼，整個人如同被重錘砸中，從飛馳的馬背上轟然栽落！重重砸在堅硬的凍土上，濺起一片混著血水的泥濘！
    “噗——”鄭伯口中噴出一口逆血！頸側的劇痛如同火焰灼燒，半邊身子瞬間麻木！視野裏一陣天旋地轉！
    “哈哈哈！狗賊！納命來——！”祝跪看到一箭得手，鄭伯墜馬，眼中爆發出狂喜與凶殘的扭曲光芒！他猛地一勒馬韁，戰馬嘶鳴著急停掉頭！祝跪縱身從馬鞍上飛躍而下！手中那柄早已出鞘、寒芒閃爍的厚背環首刀，帶著他全部的力量和歇斯底裏的瘋狂，輪圓了如一道驚雷，朝著地上掙紮難起的鄭伯當頭劈下！刀鋒破空，發出恐怖的嗚咽！這一刀若落，任是天王老子也得被劈成兩半！
    風聲！厲喝！劈落的白刃！
    鄭伯強忍劇痛，本能地向一側翻滾，試圖避開這致命一擊！然而重傷加身的遲緩，與祝跪處心積慮的致命撲殺相比，顯得如此微弱！刀光已然臨近頭頂！刺骨的寒意激得他頸後寒毛倒豎！完了……一絲絕望驟然攥緊了心髒！
    千鈞一發！
    “賊子！敢爾——！！！”
    一聲如同九霄驚雷般的暴怒狂吼，裹挾著滔天殺意，猛地自斜刺裏炸響！
    緊接著，一道比祝跪刀光更加刺目、更加迅疾、更加剛猛霸道十倍不止的雪亮匹練，如同彗星襲月！後發先至！
    鐺——！
    一聲足以震裂耳膜的刺耳金鐵爆鳴！
    祝跪誌在必得的劈砍被一股根本無法抗衡的沛然巨力生生撞得刀路歪斜！他虎口劇震，五指瞬間麻木！那柄沉重的環首刀如同撞上了萬仞山嶽，差點脫手飛出！他驚駭欲絕地抬眼望去！
    隻見一道雄偉如同天神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策馬殺到近前！人借馬勢！馬助人威！來者正是身披浴血重甲、須發皆張、怒目如電的周公忌父！他手中那柄分量驚人的開山厚背巨劍剛剛完成了一次雷霆萬鈞的格擋橫掃！劍鋒寒光四溢，嗡嗡顫鳴！
    那撞偏祝跪奪命一刀的，僅僅是巨劍橫掃的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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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就在巨劍劃過的殘影盡頭，祝跪甚至來不及做出第二個反應！
    一道比剛才格擋更加淩厲、更加簡潔、更加致命的寒光，驟然亮起！那是忌父手腕翻動間，劍走龍蛇，由格擋轉為突刺的絕殺——刺步！點劍！直取中宮！
    嗤——！
    一溜血珠在凜冽的寒風中無聲飛濺！
    周公忌父手中的巨劍，已然以一種與其剛猛外形截然相反的靈動與精準，如同毒龍出洞般，狠狠洞穿了祝跪的咽喉！劍尖帶著一滴嫣紅，自後頸透出！
    祝跪臉上的狂喜、猙獰、驚駭，所有表情瞬間凝固！他手中的環首刀無力地滑落在地，發出“當啷”一聲輕響。雙眼難以置信地瞪著麵前那如山如嶽的恐怖身影，喉嚨裏隻發出“咕嚕嚕”的血沫湧動聲。隨即身體一軟，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癩皮狗，重重撲倒在鄭伯身旁尚在抽搐掙紮的馬蹄之下！抽搐幾下，氣絕身亡！喉嚨處那個恐怖的血洞，如同嘲笑的裂嘴。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被這一劍凍結。瞬間的死寂之後，忌父的親兵才呼嘯著圍攏上來，手忙腳亂地將倒臥血泊中、臉色煞白、頸側傷口依舊猙獰冒血的鄭伯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來。
    鄭伯被扶上一匹溫順的戰馬，視線還有些模糊。他看著馬前被一箭穿喉釘死在地上的祝跪屍體，又艱難地抬頭望向收劍而立、宛如戰神般的周公忌父，那眼神複雜無比，充滿了逃出生天的僥幸、後怕，以及對眼前這老者神乎其技的武勇與救命大恩的深沉感激。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頸部肌肉的撕裂劇痛卻讓他隻發出一串意義不明的抽氣聲。
    “鄭伯安心！逆賊伏誅！”忌父聲音洪亮，壓過風聲，給了定心丸。他大手一揮，“收攏傷兵，護衛鄭伯，奉駕——回朝！”他目光掃過四周死寂的戰場，那裏麵蘊藏的警告不言而喻。兵士們轟然應諾，迅速整隊。
    周王宮，氣氛肅穆。子頹那顆被石灰包裹、猶帶著凝固猙獰表情的頭顱，以及祝跪等人被迅速處理後的首級，都已被盛入精美的漆盤之中，呈於階下。濃重未散的血腥味混雜著名貴的香料氣息，顯得異常詭異。
    端坐於上的周惠王，小小的身軀挺得筆直。看著盤中的首級，尤其是子頹那顆曾與他血脈相連的頭顱，他稚嫩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慘白和恐懼，但隨即被巨大的興奮與如釋重負所取代！這份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是實打實的威脅被鏟除帶來的！他激動得小臉泛紅，聲音都有些發顫：“好！好！逆賊授首！鄭伯、周公、虢公、原伯……爾等皆是護駕靖難、匡扶社稷的擎天柱石！”他目光掃過殿下幾位渾身猶帶血腥、風塵仆仆的重臣，充滿了信任與慷慨。
    年輕的王者揮了揮手，內侍立即展開早已擬好的詔書，尖細的嗓音抑揚頓挫地宣讀：
    “逆王子頹，悖逆人倫，陰結黨羽，謀刺天子，罪在不赦！今伏誅！其同黨蒍國、邊伯、石速、子禽、祝跪……五家同謀逆反，按律，罪誅九族！命上卿原伯……立赴五逆府邸，查抄其家產！誅滅其宗族、朋黨、門客！上至耄耋，下至垂髫，無論男女老幼——盡數拿捕！盡戮東市！以儆效尤！明正典刑！”每一個字，都透出年輕君王第一次使用至高權力的冰冷與決絕。
    原伯出列領旨，麵色沉凝，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疲憊。這份血洗的差事，是對他忠誠的絕對信任，也是殘酷的責罰。
    內侍繼續宣讀惠王禦口親定的封賞：“護駕首功，鄭伯！臨危救主，身被重創！其忠其勇，昭昭可表！特賜——虎牢關以東，直至大河八百裏沃野膏腴之地！永為鄭國疆土！”這份土地饋贈之厚，令朝堂之上響起一片壓抑的倒吸冷氣聲！
    “虢公！輔弼有功！賜——酒泉郡，以彰勳德！”
    “周公忌父！救主斬逆，擎天保駕！晉爵一級！位比三公！”
    “原伯！靖亂有功，晉爵一級！”
    厚重的地圖卷軸、象征爵位增秩的金冊印綬、封賞的詔書，被內侍鄭重地奉到幾位功臣麵前。滿朝文武紛紛躬身祝賀，但空氣中飄蕩的血腥味，與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厚賞，交織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質感。
    待到喧賀稍歇，惠王的目光再次落回到被內侍攙扶著、麵色蒼白、頸側包裹著厚厚繃帶、還隱隱透著血色的鄭伯身上。那繃帶觸目驚心。惠王稚嫩的臉上露出恰如其分的擔憂與關懷：“愛卿……為國家社稷，身遭重創，賊人箭毒，恐損元氣……”他略作停頓，眼神無比真誠，“寡人心中實在難安！京城事務，自有周公、虢公打理。鄭伯……切不可再勞頓國事。”惠王的聲音微微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切與體貼，“宜速歸封國榮養貴體，方為社稷之福！待愛卿貴體安康之日，寡人當親往新鄭探望！恩旨不日即達，愛卿放心歸國便是！”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顯仁君體恤之意，又暗含催促遠離權力核心之弦外音。鄭伯低垂的眼簾下，眼神劇烈波動了一瞬。頸側的劇痛無比清晰地提醒著他，這是剛剛付出鮮血代價的榮耀！可那“安心榮養”、“速歸”的關切，聽在耳中，卻如同無形的刀刃，比祝跪那一箭更加刺骨。但他臉上迅速擠出一絲虛弱卻感激的微笑，在侍者攙扶下，深深一揖到底，聲音沙啞難辨：
    “臣……臣……叩謝……陛下……洪恩……體恤……”劇痛讓每個字都如同從牙縫中擠出，“定……遵……王命……回返新鄭……將息……”他身體微微搖晃，似乎隨時可能倒下。在低頭的瞬間，沒人能看到，那蒼白嘴角繃緊的僵硬弧度裏，深藏了多少不甘與冰寒的算計。
    恩威並施，厚賞之後是驅離。王座雖幼，權柄的規則已然無師自通。新鄭的風，似乎比洛邑更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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